在一個無法繼續擴張、沒有新增利益進入的封閉係統內,這個係統內的既得利益者,總是趨近於無限擴大自身的利益份額。
張居正將其稱之為兼並,並且一針見血的將其歸納為天下困於兼並;
王崇古將其稱之為臃腫和僵化,臃腫和僵化互相作用,最終導致組織失去活力,失去新陳代謝的能力。
後世將其稱之為,王朝周期律。
朱翊鈞沒那麼大的本事,能改天換地,他的權力很大,但他的權力是皇權,他可以寫出階級論的第四卷,但終究隻是寫出來帝製必亡,卻無法獲得廣泛認同。
連朱翊鈞身邊的人,都在反對他,包括了皇後,她是皇後,她兒子也是要做皇帝的。
連階級論的第三卷,大明必亡的鬥爭卷,依舊被廣泛反對。
大明朝堂明公們,都是批判性使用,既然已經明確的知道了滅亡的路徑,就阻止滅亡、衰弱和腐朽的進程,最起碼讓天崩地裂來得晚一些。
本質上,朱翊鈞出賣了皇權絕對統治的屬性,積極開海,結束封建統治的強人身依附,甚至解綁了臣子對皇權的依附關係,給大明帶來足夠的增量利益,
在發展和擴張的同時,利用對增量利益的分配,換取內部矛盾的緩解。
這就是萬曆十五年以前,朱翊鈞在做的事兒,朱翊鈞出賣了過多的皇權絕對統治屬性,包括建立了四個海外總督府,冊封各種開拓勳爵,這些不是簡單的放權,是在肢解皇權的神聖性。
朱翊鈞已經掀起了關乎於自由的思潮討論,就像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一樣,再也無法停止。
朱翊鈞,已經是帝製的掘墓人了,或許因為他的英明神武,他的不忘初心,能讓帝製延續一段時間,但該來的終究是要來。
張居正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試圖用恩情敘事,來彌補皇權絕對統治的損失,效果是極為顯著的,恩情敘事,目前朝廷內外、大明上下都可以接受。
因為大明皇帝真的可以用各種手段,帶回海量的白銀。
“那麼需要借債嗎?法蘭西沒有那麼多的殖民地,海外收益實在是太低了,近五百萬銀三年付清是不是壓力很大?朕可以為慷慨的蒙莫朗西公爵提供一筆龐大的借款,利息很低,隻有4%,可以四十年還清,就像是葡萄牙那樣。”朱翊鈞目光炯炯,興趣盎然。
賺錢是最重要的,隻要朱翊鈞還能賺來大量的銀子,大明國朝各個階級都會堅決擁護陛下的統治,甚至高呼不可戰勝!
債務可以讓一個人變成奴隸,同樣,也可以將一個國朝變成奴隸。
五百萬銀的三成定金是一百五十萬銀,二十條五桅過洋船的內部售價是一百萬銀,哪怕是馬麗昂的父親失敗了,大明已經賺錢了!
朱翊鈞的目的很簡單,持續性的輸出債務,而且馬麗昂的父親成功了也不敢輕易毀約,因為那代表著跟大明國朝的絕對決裂,無法和大明繼續友好通商。
馬麗昂深深的吸了口氣,皇帝現在這個嘴臉,跟威尼斯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完全沒有區彆!
神聖先知的光環,立刻碎成了渣,這讓馬麗昂有種偶像摔碎了的挫敗感。
她聽說了太多的傳聞,清楚的知道,隻要涉及到了白銀的事兒,皇帝就會失去智者的風範,變得陌生起來!
但這一刻來臨的時候,還是讓她有些難以接受。
“陛下,法蘭西還是有些銀子的,不是安東尼奧,他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馬麗昂強調了法蘭西和葡萄牙的不同。
葡萄牙的殖民地再多,過去現在都不屬於安東尼奧,其實也沒人看好安東尼奧。
安東尼奧登上王位後,還是大明的使者徐璠等人前往法蘭西和英格蘭,換取了兩國對安東尼奧國王的承認。
當然朱翊鈞也不看好安東尼奧來著,是安東尼奧自己爭氣。
朱翊鈞眉頭一皺,居然不肯借錢,想想也是,法蘭西是政治紊亂,地盤又沒丟多少,這些大公爵還是很有錢的。
他想了想說道:“這樣啊,那需要培訓嗎?”
“你知道沒有人天生就是船員,所有的船員都要學習,而駕駛船隻需要一些技巧,恰好,大明有最多的五桅過洋船,我們可以幫助法蘭西培養足夠的水手,來應對西班牙的海上優勢地位!”
“法蘭西缺少水手,大明可以為你們培養,否則這些船,就是幫你們開回去,你們也不會使用。”
馬麗昂眼前一亮問道:“可以培養舟師嗎?”
“那恐怕不行。”朱翊鈞立刻馬上回答道:“這不是付錢就可以解決的,就像是快速帆船,費利佩打算付款五十萬每艘購買,但大明一年也就製造十二艘,還要列裝大明水師。”
“那算了。”馬麗昂大失所望,大明培養的舟師,可是聞名整個世界,大明是唯一一個能係統培養領航員的地方。
法蘭西也是有些水手的,雖然沒有成建製的海軍,但找到足夠的水手不是問題。
一個優秀的舟師,可以讓航程時間減少三分之一甚至更多,而海上迷航更加危險,可以說,一個船長擁有一名舟師輔佐,會讓航海變得更加順利。
可惜,大明為了白銀可以出賣很多東西。
但有些東西,大明則喜歡關起門來,拒絕任何人的窺視,比如蒸汽機、比如快速帆船、比如高斤艦炮的軍械製造等等,都對蠻夷緊緊關上了大門。
彆說蠻夷了,連大明人要了解這些,都要倒查祖宗五代,最大限度的進行保密,要窺視其中的秘密,實在是太難了。
馬麗昂跟皇帝陛下談完了生意,十分鄭重的請求道:“聽說先知送給了北同盟使者一句忠告,對艾恩馬倫進行了賜福,還請陛下給我的父親一些忠告吧。”
朱翊鈞還是不習慣馬麗昂這個大牧首的宗教敘事,他搖頭說道:“那不是賜福,就是談到了誓絕法案的時候,朕基於他們的抗爭,談了下看法,他們需要自己去奮鬥,為了尼德蘭的自由自我奮鬥。”
“就像是大光明教的教義說的那樣:沒有救世之人,唯有自救。”
這一句的確是大光明教的教義,而且是核心教義之一。
大光明教的教義裡是沒有神的,這是朱翊鈞願意和這些信徒聊一聊的原因,因為沒有神,所以沒有救世之人,一切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創造自己的未來。
馬麗昂再次鄭重請求:“迷途的羔羊,需要在迷霧中尋找一個方向。”
“那朕祝他成功吧。”朱翊鈞思索了下,他也沒有什麼尖銳的觀點去評價,法蘭西的情況,並不明朗,朱翊鈞隻能祝福這位孤注一擲的公爵,能夠成功。
“感謝陛下的祝福。”馬麗昂有些無奈,大明皇帝似乎不是很看好她的父親,並不打算給更多的指導意見。
馬麗昂眉頭緊蹙的說道:“我在四夷館看完了大明一年以來的邸報,似乎在大明的浙江和江西,發生了兩次不同規模的叛亂。”
“大明人似乎比泰西人更沒有忍耐性,他們會用自己的行動,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讓我難以理解的是,陛下並不阻止這一切的發生,甚至在縱容。”
馬麗昂無法理解,大明人都如此幸福了,能夠成為天朝上國的上民,居然因為一些稅賦問題,就對抗帝國的統治!
無論是城市還是鄉野,大明人要比泰西人幸福。
在泰西的城市裡,需要忍受那些無處不在的糞便,要小心踩到糞便和小心從天而降的排泄物,糟糕的衛生環境,導致了更多的疾病,醫院是少數人才能享受的特權,而大明有製度性的惠民藥局;
而在鄉野,大明人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甚至將自己的雇主綁起來簽訂盟約,而泰西正在圈地運動,連羅斯國都在建立農奴製,大明的農戶卻可以數個縣、府聯合起來,抵抗朝廷的槁稅。
朝廷的決策,更加古怪。
朱翊鈞認真思索了下這個問題,搖頭說道:“這個問題十分的複雜,但是朕想說的是:大明人非常的勤勞,很能吃苦,在朕看來,大明的大多數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臣民,沒有之一。”
“朕能作為他們的君王,是朕的幸運,這個龍椅是繼承先帝的,是血脈傳承下來,不是朕的功績。”
“朕初登基時,也常常對左右近侍說:朕德涼幼衝,誰為萬民奔波,誰才是萬民之王,時至今日,朕這個皇帝,勉強對得起天下億兆瞻仰,千萬期許。”
“事實上,占據了多數的窮民苦力們,稍微給些溫情,他們就會感恩戴德,覺得鄉賢縉紳是大善人,覺得朕是個好人。”
“在朕看來,大明的百姓是極為溫順的,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實在沒辦法了,他們不會這麼做,所以朕認為他們這麼做是合理的,所以朕要支持他們。”
“大明是一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的國朝,一億三千萬丁口的管理,是一件十分複雜的事兒,如果朕不支持窮民苦力,窮民苦力在殺死鄉賢縉紳之後,殺死勢要豪右,直到殺死朕,殺死大明為止。”
“這種事在中國,已經發生過好多次了。”
中原這片土地,王朝在輪回,你非要把老百姓逼到絕境上,那就真的不能怪百姓不再認可大明了。
馬麗昂完全無法理解皇帝的這套邏輯,就像大明皇帝無法理解泰西宗教戰爭的殘酷一樣。
她搖頭說道:“富有智慧的先知,我不敢認同您的說法,大明人並不溫順,倫敦街頭的乞丐,基輔無窮無儘的農奴似乎更加溫順,他們似乎從未想過反抗,而是寄希望於虛無的、不在人間的神,來拯救他們。”
“尊敬的陛下,我沒有要在大明傳教的意思,即便是大光明教,大光明教是對大明敘事的一種異化。”
大明人溫順?泰西人的血都快被抽乾了!
除了尼德蘭人選擇了反抗,就這,尼德蘭人也分成了兩派,甚至投降派占據著上風。
馬麗昂不認為大明人溫順,她甚至覺得大明的百姓的反抗過於激烈了,攻入縣城,將鄉賢縉紳吊起來,逼迫朝廷立盟減稅。
實在是太可怕了。
她還聽說過一個人名,叫黃巢,居然把那些千年傳承的家族,直接全家抹去了,就像是沒有存在過一樣。
她的父親手下,有些征稅官,世世代代,都做的非常非常過分,放到大明,早就被皇帝給斬首示眾,平息民憤了。
她這些話,不是為了蠱惑陛下準許泰西的教派在大明傳教,大明對米麵糧油更感興趣,對神和神的話,不是特彆感興趣。
她是抱著朝聖的目的來到大明,見到先知還是一如既往的富有智慧,她會心安,回到泰西,她可以對著信眾說,她曾經目睹了智慧本身。
朱翊鈞思索了下搖頭說道:“宗教的確是一種比較廉價的維穩手段,但朕是人間的君王,是萬民的皇帝,不是神的仆人。”
“神又沒有步營,憑什麼讓朕要做他的仆人?這不合理,神連步營都沒有,就想要朕屈服,這太可笑了。”
“我這裡有階級論的第三卷,黎牙實已經翻譯成了拉丁文,你可以拿走去看看。”
朱翊鈞示意人拿來了第三卷鬥爭卷,既然不遠萬裡來到大明,就把鬥爭卷帶回去,總不能空著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