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兩條路呢?在黎牙實看來,是因為自然稟賦。
黃河是母親河,但這個母親似乎有點過於狂暴了,從有記錄以來,近一千五百年來,平均每兩年都會決一次堤壩。
黃河會平等的把每個不肯好好治水的朝代,抽的如陀螺般旋轉。
好好治水的朝代也抽。
辛辛苦苦、動用人力物力,好不容易修好了黃河大堤,黃河改道八百裡,讓朝廷的天老爺們知道,什麼叫做前功儘棄。
從泰西到大明,整個世界都流行河流祭祀,黃河不用,黃河餓了會自己找祭品吃,不餓也吃。
中原有句古話,叫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動的可能不是人,而是河。
大河決,億萬蒼生殞命,天命失。
中原王朝的改朝換代,都和這條河流息息相關。
黎牙實在看與黃河有關的各種史料,最後得到了一個結論,大明之所以擺脫了宗教,是因為祭祀根本不管用,連哄騙什麼都不懂的愚民,都做不到。
中國古早時代,王權和神權之間也存在鬥爭,因為黃河的存在,需要調動大量人力物力去修建堤壩疏通河道,才導致王權的徹底勝出。
對黃河念經和祈禱,不會有任何的用處。
全世界的大河,就沒有這樣的,哪怕是流量更大的長江,也比黃河要溫柔太多太多了。
正是黃河的泛濫,孕育出了更有組織力的中原王朝。
“現在黃河已經整整五年沒有決口了。”黎牙實頗為感慨的說起了一件事。
大明有個很神奇的東西,就是稱量水重。
從開封府到淮安府,沿途州縣,專設河道官,每月在河中取水稱重,來預測來年黃河水量和泥沙量,判斷黃河是否會來年泛濫。
黎牙實非常喜歡從邸報上,看公布的水重數字,戶部每年都會將這個數字公布出來。
黃河清,天下災。
一旦今年黃河水中的泥沙突然減少,代表著上遊發生了大旱,來年很有可能會泛濫,需要加緊修建河堤,防止決堤。
但這五年,黃河水的泥沙量,在緩慢的減少,雖然不多,但經年累月累積下來,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
這代表著潘季馴作為綏遠總督、河道總督,治理黃河上的功績,這種功績是可以度數旁通,量化出來的。
“潘總督等人,紮根綏遠,讓大明萬民喘了一口氣。”朱翊鈞非常感謝這些踏踏實實做事兒的官員。
黎牙實的觀點有點地理決定論,但過去他是萬萬不敢在皇帝麵前講這些話,因為黃河的每一次決堤,帶來的苦難,讓講這些話都是一種禁忌,談都不能談,因為很有可能被皇帝掛在朝陽門上。
也就是這幾年綏遠治理水土流失,有了一點成果,而且持之以恒的做下去,一定會讓黃河的泛濫洪災影響降到最低,黎牙實才能在陛下麵前討論這些問題。
朱翊鈞和黎牙實聊了半個多時辰,黎牙實選擇了告退。
黎牙實之所以要講金債券的故事,就是為了希望大明朝能夠在發行大明寶鈔的時候,有所借鑒,費利佩犯的那些錯誤,大明可以引以為戒。
大明寶鈔涉及到了大明萬曆維新中最重要的部分,生產關係的轉變,從強人身依附到自由雇傭關係的轉變,這種轉變是一切的基礎。
大明天然缺少金銀銅這些貴金屬,而且以大明的體量而言,多少貴金屬都無法滿足大明這個饕餮的胃口,大明寶鈔的成敗,直接關乎到了大明的興衰。
必須要慎重再慎重。
“陛下,林輔成的南洋遊記又發刊了。”馮保將林輔成剛剛寫好的遊記,呈送到了皇帝的麵前。
這次林輔成寫的是,椰海城的阿片街,或者叫毒街,圖文並茂的紀錄了阿片泛濫的結果。
“謔!”朱翊鈞打開第一頁,就直接嚇了一跳,見多識廣的朱翊鈞,對第一副插畫產生了生理性的不適。
碧海藍天、海鳥椰林、漢鄉鎮,在圖上的布局非常合理,美輪美奐,意境極其深遠,讓人心馳神往,可是在這幅插畫的近景處,一個人半倚在阿片館裡,這人骨瘦如柴、皮包骨頭。
除了皮包骨頭之外,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身上有很多不知名的斑點,是皮膚破損的潰爛。
讓朱翊鈞生理不適的是,這個阿片重度毒癮者,躺在煙霧繚繞之中,神情怡然自得,臉上掛著一副十分溫和的笑意。
整個構圖,有點過於恐怖了。
“呀呀呀!臣忘記撕掉這第一頁了,臣有罪。”馮保其實最開始也嚇了一大跳,他覺得陛下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被嚇到,所以就沒有撕。
沒想到陛下看完了也犯惡心,早知道就該塗抹兩下,不讓陛下直接看到。
朱翊鈞擺了擺手說道:“沒事,就是做兩天噩夢罷了,告訴小膳房,中午就不吃飯了,真的吃不下。”
“範應期吸食阿片,但在北鎮撫司提審的時候,朕也見過範應期,他可沒這麼嚇人,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確實有點瘮人了。”
“陛下,範應期攏共就抽了一年半的阿片…”馮保趕忙說道。
範無期抽的時間短,而且他心裡是知道這不是好東西,就是牙疼的受不了才為了鎮痛吸食,皇帝把他扔進解刳院戒毒的時候,他還屬於正常人的範圍,遠不到毒蟲的範疇。
範無期把自己關進了解刳院裡,給自己判了無期,死活不肯離開了,他怕自己會複吸,變成爛人。
這畫裡的人,吸食阿片已經整整七年了,而且沒有足夠的銀錢,餓著肚子也要吸食,生病了還要吸,吸一吸就好了,最終就變成了畫裡這樣。
朱翊鈞了解到了這畫裡人的生平,這人算是漢人,先祖是南宋末年避禍來到了爪哇,在當地也是地主身份,七年,把家產吸光了、把田土吸光了、把妻子吸跑了、甚至連身上的肉,都被吸沒了,他還在吸。
“林輔成膽子真的大,這樣的人他也去詢問?”朱翊鈞驚訝的說道,林輔成說調研簡單,簡單個屁!
朱翊鈞見到這樣的人,真的會避而遠之。
朱翊鈞看到這幅插畫的時候,才真的了解到了林輔成說南洋討錢人,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光腳的樣子,讓穿鞋的人,因為不想與之發生衝突,而乖乖交錢。
就畫麵這個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不祥,任何糾纏,都可能帶來各種意義上的不幸。
朱翊鈞看了一段,笑著說道:“絕對自由派說這是自由,吸食阿片的自由,絕對自由派是怎麼把自己弄得人厭狗嫌,可見一斑。”
林輔成再次攻擊了自由派的異端,絕對自由派,誰向往這樣的自由,就變成這樣的人好了。
“林大師的調研是極為充分的。”馮保不得不讚歎,林輔成真的是對什麼都好奇,連毒蟲都要詢問,當然是在緹騎的佩刀頂著毒蟲的腦門詢問的。
林輔成問這個毒蟲,是否後悔?
毒蟲的回答十分確切,不後悔,還要吸,醉生夢死的感覺實在是過於美妙。
後來林輔成在離開椰海城之前,經常去那條街上轉悠,到離開時終於沒有再見此人——大約的確死了。
椰海城作為大明舊港總督府第二大繁榮城池,並不能夠有效的緝毒,阻止阿片的泛濫。
不是張元勳不如殷正茂厲害,也不是張元勳不夠狠。
張元勳是海門衛新河所的百戶,是底層出身,他是靠著殺人成為鷹揚侯,手腕要比殷正茂更加直接暴力,更加直接。
之所以椰海城會有這麼一個毒街,是因為舊港總督府整體還是一個豎切的社會,各色人等,聚集在各種不同的街區,涇渭分明。
大多數夷人的‘世界’,就局限在生於此、長於此、死於此的這兩三條街之內。
豎切的每一個社區,都是高度自治,他們有自己的規矩,有自己的習俗,總督府的力量根本無法有效輻射到其中。
各個社區,對於毒販的包庇,極其嚴重,舊港總督府緝毒的阻力遠大於呂宋緝毒的阻力。
大明人可能會以為林輔成講的是坊牆,但林輔成詳細的論述了這一點,完全不是。
坊牆是牆,但不代表人們不穿過坊牆,彆說坊牆,城牆都沒用,天街踏儘公卿骨,轅門遍掛權貴頭的時候,這些坊牆、城牆,連窮民苦力都擋不住。
社區的文化、規矩、習俗是無形的認知壁壘,生活在認知壁壘中的人,對外界一無所知。
甚至連吸食阿片是壞的,都不會獲得廣泛的認同。
但阿片街,能夠代表椰海城嗎?並不能。
在椰海城的學院路上,那邊的街道乾淨整潔,學子走在陽光下,朗朗的讀書聲不斷傳來;
在丹陛廣場,皇帝威嚴的塑像下,有民眾投喂著總督府衙門養的信鴿;
在大明街,是商鋪鱗次櫛比,是車水馬龍,是摩肩擦踵,極其繁華;
大明街是中心街區、丹陛廣場是總督府駐地、學院路更是整個舊港總督府的文教中心,阿片則是貧民窟裡的貧民窟,這都是椰海城。
這就是人間百態眾生相。
“鷹揚侯還是沒聽朕的,把雕像建起來了。”朱翊鈞注意到了一個細節,他十分反對的皇帝觀海雕像,還是沒有在皇帝批準的情況下,營造完成了,而且還成了椰海城標誌性的建築。
馮保試探性的說道:“鷹揚侯也有自己的難處,他總得告訴投奔而來的漢民,大家來自於哪裡吧。”
“建就建吧,建都建起來了,朕總不下旨拆了吧,朕就是覺得總督府財力不夠雄厚,浪費錢糧。”朱翊鈞搖頭說道,他主要是覺得這種沒用的鼎工大建,浪費錢。
但朱翊鈞也在北衙建了一個正衙鐘鼓樓、閱江樓爛尾了二百年,朱翊鈞也建了,花錢買凝聚力、影響力和穩定度,也算是物有所值,就是有點貴了。
讓朱翊鈞有些意外的是張元勳的解決方式,就是讓這些社區,自生自滅。
手段也很簡單,大明來的漢人都接種了牛痘,防治天花,天花這種恐怖的殺手,會一個個殺死這些不肯接受王化的社區。
在林輔成離開的時候,椰海城爆發了一場瘟疫,接種了牛痘的人,全都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