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斷發展,蔡正平心中的虧欠也越來越深,臨死前終於鬆口,讓兒子蔡樹常聽從政令還田,最後為女兒伸冤一次,蔡正平臨死都覺得是為了那八十頃的田,害得女兒如此田地。”
蔡正平臨死都不肯放過此事,原因很多,肯定是覺得虧欠女兒,其次就是兩家相爭,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朕都沒想到,蔡氏一個半縣之家,蔡正平弟弟蔡正通還是當朝僉都禦史,正四品的京官,家裡唯一掌上明珠死了十年後的今天,才讓冤案昭雪。”朱翊鈞看著案卷,對著侯於趙和閻士選說道。
蔡正通是四品京官不假,可是縣官不如現管,蔡正通寫信給吳善言,吳善言做了處置,但等於沒做。
“這徐敦成是腦子缺根弦嗎?他這樣的家世,什麼樣的女子尋不到?居然事事都聽這個倪氏的?若是當初年少輕狂、不諳世事,這都多大了,還跟那倪氏廝混在一起,不知羞恥!”
“倪氏讓他殺人他就殺人,倪氏讓他賄賂他就賄賂,倪氏讓他把徐天華做掉,他就做了?!”閻士選完全沒料到是如此真相!
那徐天華的死,也是徐敦成做的,自從蔡氏女死後,倪氏乾脆就和徐敦成整日廝混在一起。
徐天華不聞不問,但暗地裡,打算偷偷再過繼一個,幾事不密則害成,這事兒,居然被倪氏知曉,倪氏驚懼難安,三兩句話,就把徐敦成說服,徐敦成一不做二不休,把徐天華也溺死了。
徐敦成這種狠人,手裡已經有了三條命案,居然沒把倪氏殺了一了百了,還跟倪氏生了一兒一女,實在是讓閻士選下巴都要驚掉了。
朱翊鈞看著卷宗說道:“徐敦成、倪氏其罪有三。”
“其一謀殺,《大明律·刑律·人命》定:謀殺祖父母、父母及夫者,淩遲處死;謀殺他人者,斬。徐敦成、倪氏二人聯手,殺蔡氏女、桂香、徐天華三人,毒殺、窒息、溺斃,手段極其殘忍,情節之惡劣,人神共棄。”
“其二通奸,《大明律·刑律·犯奸》定:凡和奸,杖八十;有夫者杖九十。徐敦成與倪氏和奸,其係一家,罪加一等,論罪當斬。”
“其三賄賂,《大明律·刑律·詐偽》定:官吏受財枉法者,計贓論罪,至八十貫者絞。吳善言、湖州知府、杭州知府、吳善言師爺及涉案官吏,受賄偽造屍檢結果,已死不論,其餘皆絞。”
“徐敦成、倪氏二人,淩遲處死,徐氏、倪氏家人傭奴知情不報,杖一百,流放金池。”
朱翊鈞在案件調查清楚後,做出了判罰。
這裡麵,湖州府、德清、武康之前涉案官吏,皆要追責。
淩遲就是淩遲,不是送解刳院,解刳院已經不接受大明人了,標本主要來自於倭奴。
這個案子影響極其惡劣,朱翊鈞對其家人進行了連坐,尤其是徐敦成和倪氏本家親戚,也都流放金池總督府的處罰,因為他們也是涉案之人,賄賂這麼多的官員,可不是什麼倪氏和徐敦成兩個人能做成的。
其實這個案子裡,德清縣官吏罪孽最是深重,湖州知府、武康縣、杭州知府,主要是為德清縣擦屁股,官官相護這種事,在官場上,是最常見不過的現象。
朱翊鈞朱批;徐敦成弑父淫長,倪氏悖倫助惡,合謀戕害三命,賄吏蔽天。依《大明律》,淩遲梟示,家產沒官。餘犯絞決,以正綱常。
他對著兩位臣工說道:“此案既是個人之惡,亦是社會矛盾的縮影:司法腐敗、倫理崩壞、豪強橫行、法律失效。如果朕是浙江勢要,朕也要問,王法何在,聖上何在?”
“雖然處以徐敦成與倪氏的極刑,處以各級枉法官吏絞刑,但不過是亡羊補牢罷了,若製度痼疾不除,類似悲劇仍將重演。”
“綱常崩而天理隱,豪右尚困於權鬥,黔首何堪於苛政?”
朱翊鈞對這個案子,思考不僅僅局限於案子之上,之所以要下如此重手,就是警告,若再有這種事發生,各級官衙,不要層層相互包庇,包庇同罪論死,沒有任何懲罰,自然沒人尊重律法,尊重朱翊鈞這個聖上。
“陛下聖明。”侯於趙、閻士選俯首領命。
杭州府衙的牢房內,因為傷三人被捕的蔡樹常,正對著天窗發呆,十年了,自家妹妹死了十年了,似乎終於有了新的進展,他也可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了。
“蔡樹常。”
獄卒打開了牢門,叫了蔡樹常一句,提刑鎮撫使陳末低頭走進了牢房之中。
“我是禦前帶刀糾儀、提刑鎮撫使陳末,朝廷已經查清楚了案子,這就是你父子二人,苦苦追尋的真相。”陳末去了筆墨紙硯,如果蔡樹常沒有異議,簽字畫押後,蔡樹常就可以離開了。
蔡樹常將案卷詳細的看了一遍,放下後,沉默不語。
“你可有異議?”陳末詢問道。
蔡樹常深吸了口氣說道:“陳鎮撫,你是九重天上的人物,自然不理解我這等鬥升小民之苦楚,全賴聖上昭德,今日沉冤得雪,我一介草民,本該感念聖恩,可是我還是想問一句。”
“以前呢?我父親為此奔波了十年。”
七天就能查清楚,硬生生的拖了十年,早乾什麼去了!
若不是他答應了還田,這案子,杭州府衙門、巡撫衙門,甚至連都察院禦史都不聞不問!
是不是隻要他不答應還田,這案子永遠無法沉冤昭雪了?
遲來的正義,比草賤。
陳末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看著蔡樹常看了許久,才開口說道:“嘉靖二十九年,浙江巡撫朱紈想給浙江一個公道,不讓海寇猖獗擾亂民生,後來他被誣陷自殺;”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大司馬張經、浙撫李天寵,領兵平倭,斬倭寇四千二百人,俘倭八百四十人,朝廷收到浙江方麵的奏疏,全都是張經、李天寵,糜餉殃民,十月,張經、李天寵被冤殺。”
“朱紈、張經、李天寵來了,他們死了,你們這些地方勢要豪右在做什麼呢?他們是來平倭的,堂堂大司馬、兩任巡撫,如此冤死,又該怪誰?”
“那平倭事了後,浙江地麵勢要豪右有沒有為朱紈、張經、李天寵說過一句公道話,或者請命朝廷平反,上疏鳴冤?好像沒有。”
“後來,吳善言這等人神共棄之人坐穩了浙江巡撫。”
“好,你不服,這些事兒太久遠了,跟你沒關係,萬曆十三年,陛下南巡,從南京至杭州府,遇大雨駐蹕仁和,仁和官舍大火,剛剛大雨過後,官舍大火燒紅了半邊天。”
“鬆江巡撫申…申郎中兼領浙江,安撫浙江地麵,展開了還田,我來問你,彆家都還了田,你家在做什麼?直到今年春天,你才到杭州府衙找到了侯巡撫。”
“朝廷自然有朝廷的問題,可是在一次次的選擇裡,蔡樹常,你們這些勢要豪右的選擇,就沒有任何問題嗎?”
陳末沒有責問,也沒有用嚴厲的語氣訓斥,蔡家也被查了個底朝天,沒有問題,是良善之家。
在陳末心裡,朝廷和地方是相互的,這個案子冤了十年,完全怪到朝廷頭上,怪到陛下頭上,陳末認為蔡樹常說的不對。
公道這個東西,光靠朝廷,實現不了。
“陳鎮撫所言有理。”蔡樹常聽了陳末的一番話後,有些愕然,沉默了很久,反倒是覺得陳末講的頗有些道理。
浙江弄到這個局麵,或者說,大明變成了這樣,都是主上昏聵,朝廷無能?
那朝廷、皇帝也太無所不能了,是每一個人的每一個選擇,累積起來,讓世道變成了這樣。
“無論你是裝的還是真心實意,能聽得進去人話就行,若是案子沒問題,就簽字畫押吧。”陳末推了推案卷,讓蔡樹常好好再看幾遍,確定沒有遺漏後,蔡樹常簽了字,摁了手印。
沉冤得雪,還是讓蔡樹常鬆了口氣,至少浙江在一點點的變好。
“你家有田一千一百頃,這是二十張船證和二十張船契,如果不會經營海貿,可以交由鬆江遠洋商行運作。”陳末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張的船證、船契。
船證是出海憑證,抽分過關都要,而船契是三條五桅過洋船,和十七條三桅夾板船。
陳末沒有推薦寧波遠洋商行,因為在陳末看來,寧波商行還是有點不太忠誠,而且門檻高,這些船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反倒是鬆江商行經營數年,沒有過類似的傳聞。
“額,還田真的有船證和船契?”蔡樹常大驚失色。
“不是,蔡樹常,你就沒看過還田令嗎?你當朝廷白沒你家田產不成?”陳末差點被氣笑了,德清縣還田遲遲無法推行,感情連蔡家這等高門大戶,對具體政策,都是一無所知。
蔡樹常深吸了口氣說道:“我聽人說,說是還田有船證和船契,但根本沒有,都被…侯巡撫自己獨占了去,聽說,聽說。”
“詳細說說。”陳末眼前一亮,他聞到了大案的味道,立刻頗為興奮的說道:“這裡都是緹騎,你不必怕侯於趙他挾私報複,他真的把陛下還田令當生意做,他活不過今年,把你聽來的全都仔細說說!”
陳末躍躍欲試,一個掛著戶部左侍郎官職巡撫浙江的正三品大員,這可是一條大魚!
蔡樹常左右看了看,把自己聽說的話,一五一十的道來,陳末完全記錄在案,讓蔡樹常離開杭州府衙後,立刻回家,不要對任何說,他檢舉之事,他會派二十緹騎暗中保護。
三天後,陳末失望至極,倒不是蔡樹常聽錯了,浙江地麵的確有這種傳聞,但也隻是對抗還田令的傳聞罷了。
侯於趙乾乾淨淨,該發的船證船契,一張不曾缺失,而且這些堅持還田的勢要豪右之家,絕大多數都選擇了鬆江遠航商行,而非寧波商行。
陳末讓緹騎告訴了蔡樹常情況後,讓緹騎撤出了蔡氏。
侯於趙本人對此一無所知,他還以為蔡家留著那些緹騎,是為了繼續死刑三複奏的正常流程。
“侯於趙沒有問題。”朱翊鈞的表情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高興,表情是有些複雜的,他當然不希望侯於趙有問題,但是沒看成熱鬨,自然還有一點點失望的。
“陛下,侯巡撫他病了…”馮保拿著一本奏疏低聲說道:“昨日侯巡撫和閻知府二人,一同去了浙東運河,突然就下雨了,閻知府沒事,侯巡撫倒是染了風寒。”
“侯巡撫在遼東十數年,跟著寧遠侯學了點武藝,而且墾荒也是親力親為,身體極好,在遼東就沒生過病,這到了浙江後,不是從馬上摔下來,就是無故生病,前日,吃了口魚,還被魚刺卡了喉嚨。”
“嗯?”朱翊鈞頗驚訝,拿過了奏疏,看了許久,這是侯於趙身邊的大醫官寫的奏疏。
到浙江這兩年,侯於趙可謂是皆事不順,弄得大醫官都想找個廟給侯於趙燒香驅邪了,實在是有些過分詭異了,而且都是巧合。
“侯於趙是真的命硬!”朱翊鈞看完了奏疏,也是由衷的感慨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