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有些走神,在思索歸政後的問題。
陛下已經十五歲了,明年大婚就到了親政的年齡,他已經切實考慮退休的問題了,但是好像退不得。
不是說他要攝政,而是大明朝仍然需要他。
陛下親政後會做什麼?
會大清洗。
這是張居正可以預料到的事兒,陛下振奮大明的決心遠比他想象的更大!
陛下的摳門隻針對於奢靡,該出手的時候,五十萬兩白銀賞給工匠改良工藝,朱載堉不要的時候,皇帝選擇了加錢,五十萬的賞金仍然不變,選擇了加賜給朱載堉,五十萬的真金白銀還是要砸。
這隻是一件小事,陛下親政後,一定會對反對新政的複古派,尤其是古墓派展開一輪血腥的清洗,這是毫無疑問的,任何人阻攔新政的結果就是物理意義上的死亡。
這是陛下的決心,陳友仁,一個胡說八道,詆毀大明京營,詆毀戚繼光的人,皇帝選擇了親自動手殺人,這就是大明皇帝的選擇。
所以張居正退不得,他要是退了,這天下就會進入一個高壓的狀態。
就像是人要理發、要修剪指甲一樣,龐大而臃腫的人員架構,必然會選擇性的優化掉一部分,但是在優化的過程中,總不能腳疼砍腳、手疼砍手、腦袋疼砍腦袋吧。
譚綸的激進就像是腦袋疼砍腦袋一樣,而陛下的激進很容易因為局勢的發展,變成手疼砍手的局麵。
有些事一旦開始,根本不會受任何人的控製,連皇帝都控製不了,最後釀成一場波及整個大明的滔天大禍。
張居正十分惆悵,美好的退休生活,漸行漸遠。
朱翊鈞又在帝師家裡蹭了頓飯,詳細的說了下關於會試之事,大明三年一次的科舉馬上考生就要入院了,這是遴選人才。
“先生,要不要加個算學的附加卷,考的好與差,不影響金榜題名,也算是試試。”朱翊鈞試探性的說道,算學的好壞,可以判斷一個人的邏輯思維,朱翊鈞打算找一點能乾的人出來,種田、采煤、清丈、還田、稽稅等等全都需要算學的人才。
“臣以為善。”張居正從袖子裡抖了抖,抖出來一份算學的考卷,他其實也在猶豫,但是陛下既然說了,那就直接添加到會試之中就好了。
一共十二道題,六十分,一道題五分,按步驟給分。
附加卷的確不影響金榜題名,但是影響這個學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皇帝的側目和器重,對於一個臣子而言,那都是登天長階。
科舉對於進士們而言,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朱翊鈞讓張宏拿過來一套附加卷笑著說道:“朕也有一套,先生看看?”
朱翊鈞在審張居正出的試卷,張居正在看皇帝出的試卷。
“陛下,這個太難了。”張居正看完了幾道題,立刻倒吸一口冷氣,緩解了一下大明的小冰川氣候,皇帝太激進了,陛下這套卷子,出現在考場上,哪怕不是四千舉人,三千五百人零分了。
“這不是很簡單嗎?”朱翊鈞十分確信的說道:“就是旁通堂的水平,頂多有兩道題是明理堂的水平,怎麼就難了呢?”
“先生這套題實在是太簡單了,朕這個小孩子都會做,拿來考舉人,這不是在寒磣舉人不讀算學嗎?”
張居正明白了,陛下完全知道自己試卷的難度,就是為了為難舉人,陛下在羞辱人這方麵的功力,張居正非常認可,日後青史論斷,萬曆五年這一科,大半學子,算學考零分,怕是要被笑話幾千年。
“朕以為用朕這套吧。”朱翊鈞看張居正的表情,就知道張先生已經洞悉了自己的目的,那他也不藏著掖著了,就是擺明了要羞辱賤儒,不是想要違抗朝廷明旨,不肯學習算學嗎?要麼不要參加科舉,不要對權力產生企圖心,要麼,就聽從朝廷政令,認真執行。
這就是朱翊鈞的目的。
“陛下聖明。”張居正選擇了答應,考的難點也沒關係,能篩選出一批遵循朝廷政令的臣子來,又因為不影響金榜題名,所以即便是教育資源差隻能學四書五經的學子,也能有一個較為公平的考試環境。
朱翊鈞酒足飯飽、心滿意足的離開了全楚會館,繼續搗鼓自己的往複式蒸汽機了。
在會試之前,朱翊鈞搗鼓出來了一個奇怪的機器,熱氣機,或者叫斯特林發動機。
它一共兩個氣缸,一個是熱腔,另一端為冷腔。
朱翊鈞點燃了油燈,熱腔開始加熱,熱腔內的空氣膨脹推動活塞,活塞推動連杆轉動,連杆轉動的時候,帶動冷腔活塞壓縮,將冷卻的空氣推入熱腔之中,如此循環往複。
這東西結構極其簡單,而冷腔泡在水裡的水冷。
當熱腔和冷腔的溫差越高,則速度越快,兵仗局還專門用了一個鏤空設計,冷端的氣缸並不規則,用失蠟法鑄造而成,裡麵有很多孔洞,水可以進出,專門用於冷卻冷腔溫度。
熱氣機轉了起來,而且轉的很快,但是仍然不實用,就是個玩具而已。
想要熱氣機在工程領域的應用,還不如等朱載堉發明的蒸汽輪機工程應用靠譜,朱載堉的蒸汽輪機雖然有各種缺點,但也比朱翊鈞搞出的這個熱氣機要好用的多。
熱氣機對密封的要求,要比往複式蒸汽機和蒸汽輪機要求高得多,否則負責做工的氣體會在加熱的過程中逐漸損失,最後停機。
密封和潤滑是一對矛盾,強調密封,就不能強調潤滑,強調潤滑,就能能強調密封,而熱氣機既要強調密封,也要強調潤滑,這就造成了熱氣機很難應用。
朱翊鈞蓋滅了油燈,繼續研究自己的往複式蒸汽機去了。
朱翊鈞搗鼓著往複式蒸汽機,而王謙、張嗣文、焦竑、顧憲成等人來到了貢院門前,進入了貢院之中準備考試,他們信心十足。
去年臨近年關的時候,順天府就會變得熱鬨起來,除了過年的喜慶之外,便是入京趕考的學子陸續到京,參加萬曆五年的會試,上元節這天所有參考的考生都已經入京,基本也都會到午門外,看鼇山燈火。
京師五方所聚,其鄉各有會館。
入京趕考的學子除了在京有房的大戶之外,都會住在會館之中,因為到了這段時間,客棧的價格會大幅度漲價,而且朝廷也沒有官舍,各鄉商賈就開始籌建各種會館,全楚、全晉、全浙會館就是如此應運而生,以地域為主的同鄉結黨,就變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兒。
舉人入京非常忙碌,要走親訪友、要遞交名帖拜訪名人雅士、要參加各種詩會,若是中式,那就是同窗了,若是拜在同一個老師門下,那就是同師,這都是避免不了的人情往來。
有的舉人,甚至拿著地方老師的書信,找到朝中的名人雅士投效,這種投效對彼此都有好處,名人雅士籠絡朋黨,而這個舉人,在名人雅士的指點下,更容易金榜題名。
二月初七,大明皇帝下旨任命主考官,今年的總裁是呂調陽和申時行,而任命同考官十八名,這十八名同考官就是閱卷之人,若是能投效到同考官的名下,那就會有一點優勢。
這優勢便是考官們的風力輿論,比如今年的同考官大部分都是隆慶五年的進士,他們都是張居正的門下,要是在試卷上,濃墨重彩的討論權豪的積極作用,很容易就被罷黜了,但是把握到了風力輿論,就把握好了考試的風向。
二月初八這天開始入貢院,到了二月初九早上,考第一場,三篇四書文、四篇五經文;
到二月十二這天,考第二場,論、詔誥表、判語,論就是討論對出的題目進行解讀議論;詔誥表模仿上位者的言行,寫出相應漢詔、唐誥、宋表,判語,對下級遞呈上來的公文,所下的批語;
到了二月十五日這天,就是考第三場,考策問,就是給一段材料做閱讀理解。
第一場最為重要,一共要寫七篇,都是用八股文寫的,賊難看懂,難看懂的原因,是沒有邏輯,有些遣詞造句,很難準確把握其意義,用大明學子的話說,這玩意兒就是空疏無用,實於政事無涉,一點用處都沒有。
在成化年間之前,大明的科舉並不用八股文,如果看曆代狀元的卷子,就會發現,大明初年狀元們,寫的文章並不是那麼晦澀難懂,到了成化年間之後,八股文才成為了定式。
王謙、張嗣文、焦竑、顧憲成等人交了策問卷,以為已經考完了,結果又發出了一張卷子。
“是算學!”顧憲成看著卷麵,就是一陣頭暈眼花。
所有人都在猜測算學一定會加入科舉,沒想到萬曆五年沒有任何預告的直接開考。
顧憲成隻覺得陣陣眩暈,他的算學極差,若是考算學,必然落榜無疑,當他心灰意冷的查看算學試卷時,上麵一行字,讓顧憲成重新燃起了希望。
附加算學卷,會試取士後再行公布。
這就代表說,算學卷不答也不影響今年的科舉進士名額,這讓顧憲成重新燃起了希望,當他開始興致勃勃的答題時,才發覺,這些試題的可怕之處。
一道不會。
度數堂、旁通堂、明理堂,國子監這三個算學堂,是度數旁通的國策之下,建立的三級授課學堂,會試卷中,都是旁通堂的難度起步。
顧憲成就沒有研習過算學,他會才怪,胡言亂語寫了一通,草草交卷了事。
張嗣文和焦竑是好朋友,兩個人對算學都很熱衷,討論著最後兩道題的解法,而王謙滿臉笑意,得虧沒聽父親的話,自己從皇莊買了教科書,學習過算學,否則這次,怕是要難堪了。
的確,附加卷不影響進士,但是附加卷影響皇帝對這個學子的態度。
多少進士一輩子都隻能在殿試的時候,見一麵皇帝,若是這個皇帝懶一點,甚至一輩子都見不到皇帝一麵,如此博聖心的關鍵時刻,王謙很慶幸自己的算學還算不錯。
顧憲成想跟王謙打招呼,但是王謙根本沒拿正眼瞧顧憲成,直接就坐上自己的車駕,離開了貢院。
王謙打開了車窗,看著張嗣文和焦竑眉飛色舞討論考試的時候,重重的歎了口氣,合上了車窗。
他是很羨慕張嗣文和焦竑的友誼,張嗣文不打算從政,考進士後他想進皇家格物院,而焦竑更想去勾稽所。
王謙知道自己是個摸爬滾打的世俗紅塵人,就沒有湊這個熱鬨了。
熱氣機或者斯特林發動機轉起來不難,但是想控製轉速功率等等,就很難了,燒開水,是化學能轉化為熱能,介質是水,而熱氣機的介質是氣體,也是要轉化為熱能的。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