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朘剝就朘剝,不要羞辱窮民苦力,否則窮民苦力在蒙受羞辱之後,一定會用腳來做出抉擇來,要麼多給點待遇,說兩句,窮民苦力還賣個麵子,畢竟給的多。”
“朝廷聚斂興利,錢都用到哪裡了?”
“一封一封的捷報昭告天下,雖然和大多數的百姓看似毫無關係,大多數百姓其實也不知道戰勝後的好處,你跟他講占據了大鮮卑山口,阻隔北虜和東夷建奴蛇鼠一窩,他們又不知道大鮮卑山的山道在哪,如何知道意義?”
“但是戰績是真的,戰線也是真的,到底是提氣的事兒,大明又打贏了,就是一件慶賀的事兒,若是讓隆慶二年入寇京畿的土蠻汗吃了癟,那再好不過。”
“可戰敗就是莫大的羞辱了,因為戰敗的代價一定會由百姓承受,打贏了對他們而言,不見得有好處,但是打輸了,一定對百姓有危害,比如順天府京畿人口的變化,就是兵禍之下的一個縮影。”
“體國朝振奮之心,就像個人的鈴鐺一樣,當然不能四處招搖示人,可必須要有。”
“窮民苦力隻能指望大明朝廷威武,期盼出一個明君來,才能奢求自己生活得到改善,更加明確的說,窮民苦力隻有國朝可以指望。”
這是胡元時候,得到的曆史教訓,曆史也證明了,一旦被胡虜入主中原,百姓會過上什麼樣的日子。
窮民苦力可能不懂這個道理,可朝廷威武,他們還能有個盼頭,期盼著英明的皇帝懲戒人間的那些罪惡,讓他們喘口氣,活下去,如果連這個希望都消失了,那天下失道就成了理所當然之事。
王崇古十分明確的說道:“窮兵黷武,其實不是問題,人活著沒了什麼念想,就是天下分崩離析的時候了。”
“你們切實記住這句,人心齊則泰山移,人心散則天下危。”
“做事也是如此,萬夫一力,則萬事可期,一夫三望,則一事無成。”
王崇古覺得呂調陽說得對,隆慶皇帝的大肆恩賞百藝,是想要更熱鬨一些,讓人心不再那麼離散,現在陛下的動武,一次次的大捷,也是在凝聚人心。
萬夫一力,則萬事可期,如果一人既要又要還要,一件事也做不成。
鼇山燈火還沒有結束,大明京師仍然熱鬨的很,在這個熱鬨背後,一個更大的熱鬨在醞釀,那就是反對廷議兩件新政,一個遷民充實京畿,一個選官考校矛盾說和算學。
伏闕,是一種很常見的爭鬥手段,皇帝也是難以招架,把人打死了,那就是沸反盈天,如果不打,那就隻能退讓。
皇帝退一步,賤儒就要進三步,皇帝原地不動,賤儒還想著進兩步。
現在皇帝進了三步,賤儒不能原地不動,而且要旗幟鮮明的反對!
可想要伏闕,就要有人聯袂,在各哥獨立的人之間不斷溝通,這種聯袂的行為,會被皇帝定性為朋比為奸。
比如皇帝第一次處罰言官罷免了禦史景嵩、韓必顯等人,賈三近就聯袂言官糾纏,而賈三近又是張四維的黨羽,被皇帝定性為朋比為奸,這是張四維的罪名之一。
伏闕這種事,主要玩法是法不責眾,皇帝不能一次懲罰那麼多人,隻能和稀泥,息事寧人,沒人聯袂,去午門伏闕,那去的人少了,真的會被打死的。
很快一群活躍在京師的經紀買辦開始在各家各戶活動了起來,萬曆六年正月初六,大明皇帝一起床,就聽聞伏闕之事,大喜過望!
“走走走!馮大伴、張大伴,傳令趙緹帥,點六百緹騎,把午門圍個水泄不通!”朱翊鈞興奮無比的對著近臣說道:“先生不在朝,看誰敢給他們說情!誰能攔得住朕?”
“敢跑到朕的家門口撒野,朕今天定要讓他們見識下什麼叫雷霆之怒!”
“陛下,還沒用早膳呢!”馮保趕忙攔住了皇帝,這大早上不吃飯,陛下是個習武之人,容易氣血兩虧。
馮保攔下皇帝去午門的腳步,他在攔下陛下的同時,也讓徐爵去通知遊七尋西山張先生,同時也讓徐爵去找海瑞,讓海總憲,趕緊把人都領回去,再不領回去,陛下用完了早膳,就是這幫賤儒的死期了。
之前朝臣伏闕,那是張居正當國,一切榮辱都是張居正本人承擔,朱翊鈞做事還顧忌張居正的名聲,現在張居正丁憂了,朱翊鈞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名聲,來就來,誰怕誰,誰慫誰孫子!
朱翊鈞吃飯,風卷殘雲,吃完之後,立刻向著午門而去。
馮保再無理由阻攔,跟在小皇帝麵前疾走,一邊走,馮保一邊祈禱自己做的有用,閒的沒事乾可以在家裡上吊,而不是出來丟人現眼,損害陛下聖譽!
小皇帝興奮的搓著手,等待著午門厚重的大門緩緩打開,他一步步的走出了午門幽深的城洞,眼前豁然開朗。
一陣春風吹過,帶著些許的風沙,帶著些許的枯葉,在午門前打著旋,飄向了遠方。
午門前,彆說人了,連個毛都沒有一根。
“人呢?”朱翊鈞氣呼呼的說道。
“走了。”趙夢祐如實說道:“海總憲聽聞有人伏闕,急匆匆趕來,把人給罵走了。”
“罵走了?”朱翊鈞看著空空如也的午門廣場,隻有春風在呼嘯著,告訴朱翊鈞,不是伏闕的言官用了隱身術,而是真的沒人。
朱翊鈞看著趙夢祐略顯無奈的說道:“海瑞罵人厲害,朕是知道的,可是他們既然來伏闕,那是三言兩語就能罵走的嗎?”
“海總憲就說了三句話,讓百餘位言官就都跑了,一個不剩。”趙夢祐十分確定的說道。
朱翊鈞不確信的問道:“三句話?”
“三句話。”
“哪三句?”朱翊鈞更加疑惑,這幫賤儒真的能被三句話給勸走嗎?
趙夢祐認真的回憶了下說道:“第一句是,不體國朝振奮之意,無骨鯁正氣。”
這是海瑞的老台詞了,骨鯁本骨鑒定骨鯁正氣,這一句話,就讓這次的伏闕失去了任何榮光,因為海瑞本人就是骨鯁正氣的代表,天下芸芸眾生,能罵皇帝罵到嘉靖嘉靖,家家皆淨的地步,無人可以做到,這次的伏闕就失去了博一時之譽的意義。
“第二句是,居中聯袂者王次輔未至。”趙夢祐說了第二句話。
朱翊鈞眨了眨眼,問道:“誰居中聯袂?”
“次輔王崇古。”趙夢祐非常確切的說道。
“誰?”朱翊鈞瞪大了眼睛,看著趙夢祐不確信的問道。
“次輔王崇古。”趙夢祐十分肯定的說道:“海總憲親口說的。”
“第三句是,斧鉞加身,死了白死。海總憲說完就走了,這伏闕之人就散了。”趙夢祐十分確信沒記錯,海瑞指著城門樓子上的趙夢祐說的這句話。
趙夢祐點了六百緹騎,那是要做什麼,不言而喻,而海瑞的話簡單明了,否認他們行動的正義性,告訴他們上當受騙了,王崇古在借刀殺人,這幫蠢貨沒看出來上了大當,第三句則是物理意義上的威脅,畢竟緹騎真的會殺人。
皇帝年紀小還未大婚,宜城伯張先生又在西山,這麼伏闕威逼主上,皇帝小小年紀,沒人護著,隻能殺人,來確保自己的皇權不受侵犯了。
先帝一共任命了三位輔國大臣,高拱被太後驅離,高儀病逝,張居正丁憂,伏闕這麼犯忌諱的事兒,讓小皇帝怎麼做?除了殺人,彆無他法。
海瑞知道皇帝能做得出來。
“下次,下次遇到這種事,先把他們的退路給堵了,把人堵在這裡,等朕過來,堵得死死的,一個都不能放跑。”朱翊鈞用力的跺了一下腳,這幫賤儒,跑的太快了,伏闕就是要見皇帝,他緊趕慢趕,吃了頓飯的功夫,人就跑光了,朱翊鈞深刻的反省了自己,下次絕對不用早膳了。
“臣做不到。”趙夢祐非常確切的說道:“沒有陛下的敕諭皇命,緹騎不得擅動一人一卒。”
緹騎、紅盔將軍共同負責大明皇宮的安危,緹騎會跟紅盔將軍先打起來的,這可不是胡鬨,邊方擅自調動五十人以上論斬,緹帥擅自調動一人論斬,趙夢祐作為緹帥,首先要保證陛下安危。
“緹帥所言有理,算他們跑得快!這群賤儒,嘴皮子厲害,逃跑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強!哼,彆讓朕抓到他們!”朱翊鈞一甩袖子,往文華殿去參加廷議去了。
朱翊鈞氣呼呼的廷議去了,他不是氣王崇古借刀殺人,他皇帝這把刀不就是給心腹肱骨們借來用的嗎?隻要王崇古還在踐行自己的政治許諾,朱翊鈞就肯把刀借給王崇古,他也不是氣海瑞把人給勸走了,海瑞是都察院總憲,職責所在。
朱翊鈞是氣這幫賤儒,有賊心沒賊膽,這還沒嚇呢,就溜得無影無蹤了,連伏闕的膽量都沒有,還想封駁皇帝聖旨?
廷議之後,朱翊鈞讓海瑞留下,專門說了下早上伏闕的事兒,海瑞把自己知道的說的很清楚,這就是王崇古做的局,心狠手辣的王崇古對於自己的攻訐,終於忍不住動手了,鬥不過張居正,還鬥不過這群賤儒?
果然,王次輔一出手,就是要人命的殺招,刀刀見血那種。
“王次輔昨日夜裡就來找到了臣,跟臣說明了此事的原委,讓臣今日早上早一些去勸,勸不動的都是該死之徒。”海瑞沒有任何的隱瞞王崇古不是沒給賤儒們留下活命的機會,海瑞去過後,還不肯走的人,皇帝殺了也就殺了。
是否體國不清楚,可以斷定絕對不忠君。
皇帝又不是那種喜歡把奏疏留中不發的君王,陛下每一道奏疏都會親自批閱,對於一些熱點問題甚至會耐心回答,陛下如此勤政,答應先生應批儘批,連手受傷了,無法親自批閱,也要馮保代筆,這麼勤政的大明皇帝,得去洪武年間去找!
就這,還要跑去伏闕,是真的沒有政治信仰。
“王次輔的手段很硬啊!之前麵對先生的時候,總是疲於應付,朕還以為王次輔不擅長傾軋。”朱翊鈞聽聞了事情的原委,連連點頭表示對王崇古手段的肯定。
海瑞俯首說道:“陛下,君子可欺之以方,後麵還有一句是:難罔以非其道,可以用合乎大道之行的事情,為難君子,一如當初楊博為難宜城伯,但是卻不能用不合乎大道之行的事情,去為難君子,一如張四維輸賄閱視邊方軍務給事中李樂,希望隱匿所犯罪行。”
“宜城伯是工與謀國,拙與謀身之人,王崇古之所以鬥不過張居正,是因為張居正是君子,所行所為沒有不合乎道義的地方,所以陰謀詭計對君子無用,小人遇到君子,則如魑魅魍魎遇烈日,唯恐避之不及也。”
王崇古鬥不過張居正的原因,術不如張居正,道也不如張居正,能贏才是活見鬼。
“陛下,先生送來了《請宥言官以彰聖德疏》。”馮保從小黃門手中拿過一本奏疏一看封麵,趕緊呈送了禦前。
朱翊鈞打開奏疏,還是熟悉的味道,還是熟悉的說教,他朱批了奏疏搖頭說道:“先生在西山還要嘮叨,難得先生在丁憂之後開次口,罷了、罷了。”
能拉得住小皇帝的隻有張居正,朱翊鈞已經讓趙夢祐去搜集伏闕名單了。
顯然張居正知道小皇帝不會善罷甘休,才會上這麼一道奏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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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