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謙也說明了自己為何要上這道奏疏,因為有誣告的嫌疑,現在的信息源極為單一,如果緹帥趙夢祐一起旁聽,這事就穩妥了。
“朕打算親自去看看熱鬨。”朱翊鈞打算親自去看看這個宿淨散人,不得不承認,若非朱翊鈞有那麼一點政治天賦,麵臨突發的情況,帶著緹騎救護張居正,打破了君臣猜疑鏈的建立,恐怕會出現大麻煩,這個宿淨散人,是個眼光毒辣,下手果決之徒。
“陛下,臣以為還是讓緹帥去吧。”張宏在一旁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智者不陷於覆巢之中,作為皇帝張宏不喜歡皇帝涉險。
“儘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馮保引用了孟子一句話,做完自己想做的所有事兒而死的人是正命,局限於世俗、局限於他人評價,最後沒有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完,不是正命,而是非命。
成語死於非命,就是來源於此。
朱翊鈞知道張宏和馮保在擔心什麼,笑著說道:“大明是朕的大明,京師是朕的京師,燕興樓更是皇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為何不能去?這個宿淨散人,朕又有何懼哉?”
“這家夥,挺邪性的。”馮保說明白了自己的擔心,從江湖傳言上來看,這個宿淨散人實在是太邪門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可以在刀尖上行走,可以在水中火中暢通無阻,這是何等恐怖邪祟?
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在緹騎抓拿宿淨散人之前,還是不要輕易見麵為好。
“他要是真的有什麼神通,還需要千裡迢迢趕到京城來,這可是天子腳下,他就不怕自己死於非命嗎?朕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有什麼本事,朕的戚家腰刀未嘗不利!”朱翊鈞仍然堅持,他不怕這種邪祟,更不信什麼神通。
如果宿淨散人真的會降頭術,那朱翊鈞就掌握了下頭術,他擅長物理給人下頭。
得益於孔夫子的子不語怪力亂神,大明朝廷的奏疏裡,除了天人感應這種糟粕之外,群臣很少能用讖緯來威脅皇權,朱翊鈞壓根就不信這一套,他要親自會一會,如果宿淨散人真的掌握了什麼神通,正好送到解刳院裡解刳研究一下。
道爺求道大半生,臨到了都未曾羽化登仙,這種能人異士,必須請到解刳院裡,雅座伺候,然後燒給道爺,也嘗其畢生所願。
正月十五上元節,這可是個好日子,京師四處都是燈會廟會,街上的人摩肩擦踵,西班牙駐大明特使黎牙實,帶著他的妻子和孩子在街上,見識著大明的繁華。
順天府現在人口已經恢複到兩百萬人以上,而京城就超過了百萬,到了節日,整個京師就會擁擠不堪。
黎牙實很喜歡這種擁擠,這便是人間,這裡是人間君王管理的人間,黎牙實得到了皇帝陛下的祝福和庇佑,那他的神就管不到他違背了當初終身不娶的諾言,神真的要處罰,得先跟人間君王碰一碰,宗教裁判所也無法到大明來執法,否則得先跟大明軍碰一碰。
違諾者黎牙實的妻子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是泰西梅迪納西多尼亞家族的女兒,名叫安娜,是棕紅色的頭發,帶著一兒一女投奔黎牙實,在路上,女兒死於水土不服引發的痢疾,隻有兒子活了下來,安娜之所以要逃跑,是因為她的丈夫是尼德蘭地區的叛軍,走投無路,隻好遠走他方,找到了黎牙實。
朱翊鈞對黎牙實的這段婚姻並不看好,給彆人養兒子這種事,大明的教訓很多,就是不知道泰西是不是也是如此。
現在的黎牙實很幸福,他拉著妻子,妻子拉著五歲的兒子,欣賞著大明的繁華,他今天在燕興樓預訂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打算一家三口度過結婚後的第一個上元節。
黎牙實察覺到了一點異常,從皇宮西安門到燕興樓不遠處民舍的樓那條禦道,實在是安靜的有些過分了,那條街是禦街,平日裡是禁止任何車駕通行,可是從除夕開始,大明皇帝解除了宵禁,那條街所有人都可以通行,今天卻不能走了。
而在另外一個廂房裡,一個美婦纏在一個印堂窄小,略顯陰鷙的男子身上。
“仙官,你怎麼了?奴家伺候的不好嗎?”美婦忽然停下了自己四處遊走的手,仙官今天興致不高,顯然有心事。
被喚作仙官的男子,伸出手快速的掐算了一遍,略顯忐忑的神情,才恢複了淡然,就連陰鷙的表情,都變得祥和了幾分,變得慈祥了起來。
謊話說多了連自己都能欺騙,顯然這個仙官掐算了一番,覺得沒事,才放寬了心。
“你先起來,今天我有要事要做。”仙官將美婦人推開,示意她先出去,自己今天有正事要做。
這個正事是要見一個人。
這個仙官自然就是朱翊鈞親自來瞧熱鬨的人,宿淨散人。
美婦見不用伺候,眉毛輕挑略顯輕鬆,實在是這位仙官有點不好伺候,每次都折騰很久,若不是給的多,誰願意伺候這種人?也不是什麼天賦異稟,就是每次辦事前都要吃點虎狼之藥,折騰也是隔靴搔癢,她心裡歡快,語氣卻十分哀怨的說道:“仙官辦完了事兒,記得再喚奴家來,奴家實在是等的著急。”
宿淨散人摸出了一錠銀子,隨意的丟了過去,笑著說道:“好好好,定會喚你過來,先去吧。”
拿到了銀子的美婦喜上加喜,美滋滋的離開了,出了門看著手中的銀錠,搖了搖頭嘟嘟囔囔的低聲說道:“哪裡來的鄉巴佬,現在哪還有不用銀幣的。”
美婦是個樓裡的娼妓,算是在劉七娘走後,唯一能拿得出的樓花了,樣貌算不上多麼出眾,就是骨子裡透出的媚態,還算有些可口。
宿淨散人閉目養神,一直到外麵的喧鬨都變得安靜了一些後,宿淨散人才慢慢的睜開眼,他聽到了三短三長的敲門聲,才悶聲說道:“進。”
進來的是宿淨散人的侍女,已經伺候他一年有餘,是合一眾裡極其狂熱的信徒,對王仙姑即將羽化登仙,深信不疑,而這個侍女的身後,跟著一個看似喝醉的男子,那男子把侍女一把推了進去,大聲說道:“今天伺候爺舒坦了,自然給你銀子。”
這男子關上門後,那副潑皮相立刻變得嚴肅,他根本沒有醉酒,就是來見宿淨散人的。
這男子看都不看侍女一眼,坐到了凳子上,麵色焦急的說道:“你怎麼又來了!不是告訴你現在京師風頭正緊嗎?小皇帝馬上大婚,那些個爪牙現在都跟瘋了一樣,今夜沒有宵禁,你趕緊離開。”
“正因為皇帝大婚,我才要來。”宿淨散人一甩袖子,站了起來說道:“怎麼可能讓這狗皇帝順意!”
“上次刺殺不成,你就不該回來,萬一被朝廷的鷹犬探聞,你我九族都不夠皇帝殺的,趕緊走!”這男子一聽此話,極其懊惱的說道:“你上次信誓旦旦的說,就是做不掉小皇帝,也能做掉張居正,做不掉張居正也能讓君臣離心離德。”
“結果一事無成,小皇帝現在每月都去宜城伯府,還會住一天,就是擺明了不怕我們,讓我們繼續刺殺,露出手腳來,讓鷹犬稽查,你還來,我真的是怕了你了。”
宿淨散人一拍桌子說道:“懦夫!你彆忘了,西山襲殺之事,若是沒有你,怎麼可能做下,你現在怕了?晚了!”
“你!”來人也是拍桌而起,可隻說了一個你字,再說不不出太多話來,因為宿淨散人說得對,他已經上了賊船,哪裡還下得去呢?
宿淨散人被拿了,他的九族也保不住,小皇帝是個誅人九族的暴虐君王。
“我去你的府上拜謁,你居然閉門不見,若不是使點仙家手段,你怕也不肯過來。”宿淨散人這才坐下,麵色變得愈加平和的說道:“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船翻了,咱們倆都得淹死。”
而另外一邊,朱翊鈞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隔牆有耳,可不是一句玩笑話,朱翊鈞、王謙、趙夢祐、馮保等一眾都在隔壁。
宿淨散人並沒有什麼神通,他心心念念、恨得咬牙切齒的小皇帝,就在隔壁聽他們密謀。
王謙聽完了這兩個人對話,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子裡,之前,宿淨散人是不是西山襲殺案的元凶,證據並不是特彆的充分,現在終於充分了起來,這宿淨散人全撂了,而且和朝中某人陰結,證據確鑿,因為這個某人就在隔壁。
“來人何人?”朱翊鈞低聲詢問著馮保,他對這個人影不熟悉,顯然不是廷臣。
“工部右侍郎羅汝芳。”馮保俯首回答道,朝中實權的正三品,如果三年期滿,這個人就會升轉戶部、吏部這樣關鍵部門做侍郎了,距離明公的位置,僅僅一步之遙。
“就是去年在廣慧寺聚眾講學,被先生所厭惡的那個羅汝芳?”朱翊鈞眉頭一皺,想起了這個人具體是誰,原來的雲南右參政,去年期滿考校回京。
這個人是個張黨,和張居正關係親密,張居正不準民間聚眾講學,這羅汝芳仍在京師廣惠寺聚眾講學,被張居正知道後,張居正嚴詞申斥,並且請命罷其官職,回籍聽用。
正好那會兒張居正的父親去世了,丁憂的風波一下就把這件事給掩蓋住了。
羅汝芳是楚黨的叛徒,已經被開出了張居正門下,聚眾講學是張居正整飭學政中的一個環節,也是為數不多,張居正和王崇古都高度認可的政令,操辦禁天下講學之事,取締了六十四家書院的正是王崇古。
因為張四維受到這些個學派的影響,做事孟浪,危害到了他們老王家的利益。
而這個羅汝芳也是泰州心學的扛鼎之人。
“你彆忘了,那本海瑞《彈劾張居正疏》還是你親手寫的呢,我可沒那麼多的文采,寫出那等酣暢淋漓的章句來,小皇帝可是說過的,言先生之過者斬,你這要是被抓到了,必死無疑。”宿淨散人給羅汝芳倒了一杯茶,笑容滿麵的說道:“我們真的是一條船上的人,你恨張居正,我恨小皇帝,正正好。”
張居正禁止聚眾講學,就徹底斷了心學傳播的路數,更是將何心隱變成了案犯,這對泰州心學的打擊實在是太沉重了,羅汝芳的確恨張居正,張居正明令禁止的行為,他都要做,若不是丁憂的風波,這羅汝芳怕是已經回籍閒住了。
朱翊鈞也知道了南衙妖書案的真正始作俑者,怪不得那一本偽造的奏疏,會傳播那麼廣,牽扯廣眾,找到了很多的從犯,卻遲遲沒有找到到底是誰捏造了這本奏疏。
托名海瑞所寫,彈劾張居正疏,既借著海瑞的名聲,給張居正扣一堆的罪名,也可以離間張居正和海瑞的關係,張居正有沒有在某一個瞬間,懷疑真的是海瑞所寫?
人心是最不可猜度,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就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果然是一群擅長玩弄人心的賤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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