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聞音可以理解大明皇帝為何住在廣寒殿,新修好的乾清宮從未啟用,坤寧宮隻用過一次,因為西苑安全。在孔聞音看來,陛下絕對是英明聖主,根本不是坊間傳聞不聽任何人責難陳善、朝綱獨斷的獨夫民賊。
孔聞音走過了府庫,出了西安門,這便是徹底離開了皇城,出了西安門,便是西城。
孔聞音剛走出來,就看到了路旁無數的朝官在等著他,顯然是在等待一個確切的消息,這些人真的關心衍聖公花落誰家嗎?他們其實關心的是自己切身的利益而已。
“陛下要封我為衍聖公。”孔聞音大聲的說道。
西安門外朝士們議論紛紛,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甚至還有叫好聲。
孔聞音笑意盎然的說道:“我斷然拒絕了。”
“啊?!”
雲集在此的儒學士一臉的迷茫,陛下重諾,信用極為堅挺,連賤儒都可以相信陛下的話,陛下履行了諾言,可是這天大的好事,孔聞音拒絕了,而且是斷然拒絕!
這個孔聞音是腦袋缺根弦嗎?
他怎麼可以拒絕呢?
“陛下要強行恩封。”孔聞音環視了一圈,又拋出了一句話。
儒學士們又放鬆了下來,氣氛再次喜慶了起來,甚至有人將自己的帽子扔了起來以示慶賀,原來是三讓禮成,新任衍聖公果然懂禮法,這的確是必須要遵循的禮法。
“我以死相逼,陛下隻好收回成命。”孔聞音再次滿臉笑容的說道。
“啊?!”
儒學士再次迷茫了起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們的預料之外,孔聞音若是三讓而禮成,自然要說自己的德行淺薄,難堪大任,大明皇帝再說幾句漂亮話,孔聞音再推辭一下,這禮就成了。
結果,孔聞音居然以死相逼!
以死相逼就是決計不會同意!是真正的拒絕。
“陛下封我為文宣奉祀官。”孔聞音一臉玩味的說道。
儒學士們個個眉頭緊蹙,但是思索了片刻,選擇了釋然,大抵就是換了個名字,衍聖公這三個字的確是爛了,那麼換成奉祀官也不是不行,就是這個奉祀官的職能是什麼,讓儒學士們一臉的迷茫,不讀史的危害顯現出來了。
受春秋之後無大義,史書唯記事耳的風力輿論的影響,大明的賤儒們,大多數都不讀史,一本春秋也算是讀過史了。
“奉祀官隻管先祖祭祀,其餘之事,一概不問。”孔聞音把奉祀官的職責說清楚,隻有俸祿,再無其他,這就是奉祀官,和衍聖公完全不同,南宗的確成為了大宗,但是卻沒有多少的特權。
“孔聞音,你傻不傻啊!”一個儒生聽明白了之後,麵色劇變厲聲指責道。
孔聞音一轉頭看向了那名儒生,一步步的走了過去,眉頭緊蹙的說道:“你說我傻,我道你癡,人的根本就是人的本身,我自己的路,輪到你來指指點點?”
“你是什麼東西!”
“人就是人,人生下來不是為了被人奴役、被人羞辱、被人遺棄、被人蔑視的牲畜,更不是春風吹又生的草芥!”
“人就是人,所有人都一樣的要喝水、要吃飯、要如廁,你,我,他,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而不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覺得和大多數人不同,你和人不同,那你就不是人!”
“你不是人,那是什麼?!”
“是什麼!”孔聞音走到了那個儒生的麵前,大聲的問道!
這個儒生後退了一步,唯唯諾諾的說不出話來,平日裡的老好人孔聞音,突然之間就變得如此的凶悍。
孔聞音看向了所有人,他環視了一圈後,拍了拍手說道:“你知道我從你們的身上看到了什麼嗎?”
“一個個行屍走肉的軀殼,一個個計較得失的醜惡嘴臉、一個個滿心私欲的肮臟魂魄,你們將儒學捧的高高的,將它虛化成為了一個不存在的、幻想中的世界,心安理得的不做人。”
“你們將孔聖人高高的舉了起來,而後托庇在聖人的名下,將惡事做儘,心安理得的做著豬狗不如的事兒!”
“這難道是聖人想要看到的局麵嗎?我想不是的,聖人要是知道他的教化變成了今日這般模樣,恐怕捶胸頓足,悔恨不已也。”
“衍聖公?笑話罷了,合蓋毀滅的東西,你們卻讓我,我們衢州孔氏、我們衢州孔氏世世代代去背負。”
“你們今日雲集於此,真的是為了聖人的血脈延續,真的是為了聖人德行的昌盛嗎?”
“不過是為了滿足你們已經僵死的靈魂罷了,一切幻想的美好大同世界,不過是為了讓你們僵死的魂魄變得看起來有那麼幾分生氣而已。”
“人就是人,人活在這個世上,就不可能脫離其他人而活著,如果隻把人看做是單獨的、完全個人的人去看待,去活動,把他人看做是牲畜、草芥、工具,那就是把自己降為了牲畜、草芥和工具,並且成為異端的擁躉。”
“這個異端,就是把人異化成為了他物的異端!是人最大的醜惡!”
“成為這樣的醜惡的擁躉,還好意思稱自己是聖人門徒嗎?”
孔聞音早就知道了他這次朝見,這幫賤到了骨子裡的賤儒們一定會到西安門前等候消息,他們將皇帝冊封了新的衍聖公視為一種勝利,視為陛下的一種妥協。
陛下真的輸了嗎?陛下真的妥協了嗎?山東的局麵打開,山東的清丈還田可以推行,山東的響馬終於可以下山,陛下想要庇佑的窮民苦力,終究有了喘息的機會。
陛下走的是大道之行,怎麼可能輸!隻不過賤儒們在寬慰自己而已,似乎如此就取勝了一樣。
所以他早就想好了出門之後要說些什麼,他看不起這些人,他有資格看不起這些名義上是人,骨子裡卻是輕賤了彆人,同時也輕賤了自己的賤儒。
把衍聖公變成如此惡臭的難道隻有北宗那些不肖子孫嗎?
這些個賤儒們,何嘗不是在托庇於聖人之名,行竊國之事?敗壞著孔孟之道的名聲?
孔聞音過去沒有資格訓誡他們,現在作為夫子的奉祀官,他現在終於可以痛痛快快的罵這些人了!
孔聞音深吸了口氣,用力的說道:“輕賤彆人,把人異化為了物的人,就是在輕賤自己,因為總有人會站在你們的頭上,作威作福,掌生殺大權,對你們予取予奪!”
“你們畏懼皇城裡的那個十六歲,乳臭未乾的皇帝,陛下年紀輕輕,你們卻對陛下無可奈何,你們輕賤窮民苦力,陛下輕賤爾等,不是理所當然嗎?”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這句出自《孟子·離婁上》,後麵一句便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人不自重,而後彆人就不會尊重你,人必自侮自己的人格,而後彆人才會羞辱他的人格。
孔聞音終於罵爽了,雙手往身後一背,而後慢悠悠的離開了西安門,他尊重自己的人格,不願意衍聖公的名頭落到自己身上,落到自己家族的身上,而後背負那些罪孽,所以皇帝才尊重他,所以他才能在西安門外,把這些個賤儒罵的狗血淋頭!
看熱鬨的內官和緹騎們將這件事一字不差的稟報給了陛下,人在西苑廣寒殿批閱奏疏的朱翊鈞聞訊,聽完不住的點頭說道:“好好好!孔愛卿罵得好!”
“咦!沒想到看起來儒雅隨和的孔愛卿還有這樣一麵,如此擅辯!”
馮保樂嗬嗬的說道:“文宣聖人孔子其實也很擅辯,那年頭,不擅辯,如何做諸國國君的賓客呢?”
“確實。”朱翊鈞拿起了一本奏疏,心情極好的批閱著奏疏,連陽光都明媚了幾分,他寫完朱批之後說道:“跟萬太宰說一聲,留意一下孔愛卿,這過硬的天生將種不好招,這過硬的筆杆子也不好找。”
“臣遵旨。”馮保俯首領命。
張宏想了想說道:“陛下,這孔府被拿,被抄家,械送入京,這麼些個日子,孔奉祀應當是去萬太宰門前拜謁過了。”
朱翊鈞想了想,還真有這個可能,他笑著說道:“哦?你說的也有這個可能,馮大伴,你正好要去傳朕的口諭,也替朕問問。”
馮保去了吏部,到了吏部衙門,結果吏部的侍郎告訴馮保,萬士和人在禮部,這馬自強有點事,遣人來問過好多次,萬士和便去了禮部。
馮保又到了禮部,才知道萬士和來做什麼,原來是定常朝之儀、孝養之禮。
嘉靖年間,道爺和張太後的關係不能說是和和美美,隻能說是勢如水火。
道爺大婚之後,自然沒有定什麼常朝之儀、孝養之禮,一聲伯母,讓張太後名不正言不順。
可是禮部全麵仿照正統年間的禮製,陛下那麼忙,哪有那個功夫,馬自強拿不準,就找萬士和商量。
萬士和不愧是萬事和,這件事到了他手裡,就變得既不傷陛下聖明勤勉,又遂天倫之樂而定省不曠益申孝子之情。
“見過馮大伴。”
“萬太宰、馬宗伯客氣。”
彼此見禮,馮保宣了口諭,馮保滿是好奇的問道:“那俸祀官是不是得了萬太宰的點撥,要不然如此的靈光?”
“他倒是上門討教過,不過都是他本人有恭順之心,朽木不可雕。”萬士和卻不攬這個功勞,他就說了那麼兩句,其餘的都是孔聞音自己的造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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