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帥!你!”陳大成驚駭無比的看著戚繼光,呆呆的說道:“你要致仕?馬王爺比戚帥還大十幾歲,不照樣在帶兵打仗?戚帥可不能說是傷病,我可是看著呢,土蠻汗的箭矢可射不穿鐵渾甲。”
戚繼光將奏疏封好,笑著說道:“權盛者摧,功高者隳,我繼續領兵,是讓陛下為難。”
“絕不是這樣的!”馬芳剛好找戚繼光有事,他在帳外聽到了戚繼光和陳大成說話,就直接走進來了,非常確信的說道:“陛下不會為難。”
馬芳非常羨慕戚繼光,戚繼光感受不到來自於張居正和皇帝的壓力,所以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是套一些舊的模板,馬芳作為挨過打,太了解那種膽戰心驚了。
“隻怕言官聒噪。”戚繼光還是有些擔心的。
馬芳則認為不會,眼下的京堂的言官們,早就摸清楚了皇帝的禁忌,軍務這塊,是皇帝的逆鱗,決計碰不得的存在。
馬芳其實也清楚戚繼光究竟在擔心什麼,他笑容滿麵的說道:“至於王次輔,給他一百個虎膽,他也是不敢的。”
馬芳的估計是正確的,大明京堂的言官,已經非常清楚皇帝陛下的脾氣了,這軍務之事,至少在戚繼光還在的時候,這塊是不能觸碰的領域。
至於王崇古,他的確是個小人,可小人最擅長的不就是審時度勢嗎?張居正活著,戚繼光活著,這個時候跳,那不是在逼皇帝發動皇遁·九族剝離之術嗎?
戚繼光出發了,前往了京堂,行至北土城北大營,收到了第一份聖旨,內容是進戚繼光遷安侯,這是正式宣布,之前就已經確定之事;到德勝門收到了皇帝的第二份聖旨,是皇帝的慰問詔書,就是長途跋涉極為辛苦,為國征戰其榮且耀。
戚繼光到了午門的時候,看著午門前人山人海,有些疑惑,很快,他收到了第三份聖旨,皇帝要戚繼光從西華門入宮,登午門,一起觀刑。
觀何等刑?
皇帝今天要殺人,刑台已經搭好了,就差戚繼光前往觀刑了。
戚繼光一臉懵的走到了城門樓子,才知道皇帝到底要殺什麼人,山東地麵的豪奢戶,以孔府為首、七十二家走狗、以及其爪牙,還有一批倭寇將會送到解刳院去。
“戚帥!”朱翊鈞看到了戚繼光一步步的走了上來,猛地站了起來,滿臉都是驚喜的神情。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戚繼光趕忙行禮,但是他沒跪下去,被皇帝給扶住了,他要跪皇帝要扶,戚繼光發現皇帝的力氣又大了幾分,拳怕少壯,陛下已經是青年組第一高手了,而戚繼光已經兩鬢斑白。
朱翊鈞笑盈盈的說道:“不必拘禮。”
“觀禮,觀禮。”朱翊鈞引著戚繼光來到了城門樓子最佳觀刑的位置,對著戚繼光說著孔府作的孽,以及必誅孔府的理由。
馬芳是對的,言官們是決計不會觸陛下的黴頭,王崇古也沒有覺得自己九族活膩了,大明順天府,現在是絕對忠誠的順天府!
“那個去給島津家做軍師的孔胤鬆,朕打算把他和倭寇一起送到解刳院,最近解刳院在研究一種新藥,得用不少的人。”朱翊鈞對著戚繼光解釋著陳璘抓到的俘虜的下場。
“什麼新藥?”戚繼光好奇的問道。
“治療炎症的陳芥菜鹵。”朱翊鈞興致勃勃的解釋著解刳院的最新發明,陳芥菜鹵,就是青黴素。
“李時珍行至常州天寧寺,見到天寧寺裡有許多極大的缸,缸中放著的是芥菜,這些個芥菜先日曬夜露,使芥菜黴變,長出綠色的黴毛來,長達三四寸,即青黴,埋入地下後,三五年後取用,連長黴都化成了水,就可以用了。”
陳芥菜鹵,就是後世的青黴素,是一種廣譜抗生素,而天寧寺的陳芥菜鹵,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時候。
戚繼光疑惑不已的說道:“發黴了,還要三五年,那不是什麼都沒有了嗎?”
朱翊鈞十分確定的說道:“說的也是,大醫官們也是這麼想的,自然要鑽研下這個東西,從天寧寺取來了青黴,發現不一定要芥菜,米麵芋頭土豆番薯的糊糊也能長這種青黴,一周左右就成形了。”
“而另外一邊則燒木炭,就是把木炭放進鐵鍋裡,直到完全不冒煙,把木炭磨成粉備用。”
“用二十七層的棉布過濾出來,加菜籽油攪拌,靜置後,把上層的油和一半的水舀出來,剩下的水用碳粉吸乾,再用水洗,再用棉布漏鬥過濾,如此反複,就得到了陳鹵水。”
整個過程就是縮短這個陳芥菜鹵製備過程,這一步一步,花了大醫官們數年的時間才做好。
“如此複雜,做這個藥,人能用嗎?”戚繼光滿是疑惑的問道,十個軍將九個醫,這戰場上刀劍不長眼,傷了病了,是很尋常的事兒,陳鹵水很好理解,可這玩意兒,真的有用嗎?
朱翊鈞頗有感觸的說道:“要不說最近解刳院缺人呢,還不是這陳鹵水給鬨得?這倭寇五個一組,皮下不起皮疹,就在身上割點口子,讓傷口發炎,陳鹵水內用外敷,這多少傷口用多少的藥,都需要度數旁通,這麼下來,就知道用多少了。”
解刳院的大醫官的實驗是很嚴謹的,最開始在兔子身上用,後來是老鼠,而後是猴子,最後是倭人,但即便是如此嚴謹,這解刳院裡的素材也有些不夠用了。
劑量的問題,都是需要長期實踐的。
解刳院是有很強的人文關懷的,如果在試藥的過程中離世了,會被切成數千片橫切麵,放進樹脂之中,這可是千年不腐。
張四維死了,他沒挺過去,發炎後發了高燒,炎症下去了,結果人還是沒了,張四維燃燒了自己發了最後一份光,照亮了大明醫學進步的路。
張四維到底是怎麼死的,解刳院的陳實功給出了答案,因為張四維內用外敷的陳鹵水裡麵有點黃黴,經過大量的實踐發現,黃黴的鹵水,毒性比舟山毒蛇的毒性還要烈十倍,黃黴鹵水隻需要十分之一的劑量,就能殺死等體重的老鼠。
張四維還是死在了毒上,當初沒死在砒霜上,死在了黃黴鹵,青黴鹵是救人的良藥,而黃黴鹵是見血封喉的毒藥,良藥和毒藥居然能如此相似,實在是讓解刳院的大醫官們感觸極深。
朱翊鈞和戚繼光解釋著青黴鹵的具體用途,這東西最難的就是量產了。
原始的青黴素青黴鹵勁兒很大,最關鍵的是,這玩意兒通過尿液居然可以回收再利用,當然,具體怎麼得出這樣的結論的,自然是要歸因於解刳院各種各樣奇怪的實踐了。
砍頭開始了。
朝官們心有戚戚的看著刑台上的孔家人,皇帝陛下,終究還是動手了,其實在搭起刑台之前,朝士們還有點幻想,大明皇帝能夠顧忌一下顏麵,哪怕是不寬宥一二,能夠給個體麵,責令自殺也是好的。
但是大明皇帝並沒有選擇體麵,而是選擇了斬首示眾。
孔尚賢已經蓬頭垢麵了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孔尚賢沒有等到皇帝投鼠忌器不敢對他動手,也沒等到天下儒生們為他們家奔走求情,等到的卻是斷頭飯,大明皇帝很大方的按照二兩銀子的席麵,給人置辦了斷頭飯,讓他們在路上做一個飽死鬼。
刑部尚書王崇古宣讀了一應案犯的罪行之後,請求皇帝下旨處斬,一聲聲的‘拿去’在午門前響起,孔府內外共計五百餘丁死在了撬骨刀之下,被鍘刀剁下了腦袋,死的不能再死了。
好巧不巧,孔尚賢的腦袋被野狗給叼了去,在最後的意識裡,孔尚賢是想不明白的,皇帝為何要殺他,他可是孔子後人。
朱翊鈞看著台下觀刑的人,那些要押送解刳院的案犯之前,仍然是一個人都沒有,仿佛那裡有什麼臟東西一樣,他略顯失神的說道:“戚帥,先生說,國朝的存在,是公私之彆,是矛盾所成。”
“陛下,臣不懂這些。”戚繼光對矛盾說有十分深入的研究,矛盾畢竟都是軍械,雖然很多道理戚繼光都懂,可陛下和張居正討論哪些,就不是戚繼光能夠理解的範圍了。
朱翊鈞還是跟戚繼光解釋清楚了這句話的意思。
公私之彆,就是在大明這個最大的公之下,有各種各樣、各個階層的私,相比較國朝這個公,各個集體就是私,而各個集體之間,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矛盾,那麼在矛盾激化到各個小的集體無法自行調節的時候,為了不至於彼此同歸於儘,就需要一種淩駕於各個集體之上的力量,去調節這個矛盾,這就是國朝存在的原因。
矛盾說,是可以解釋國朝法統、國朝存在和國朝意義的一套學問。
社會各個集體之間必然存在矛盾,而矛盾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地步,需要一種淩駕於各集體的力量去調節,淩駕於其他集體之上的是國朝的權利,而想方設法的調節這些矛盾是國朝的義務。
根據矛盾說,大明朝廷長期沒有履行自己的義務,沒有調節各階級之間的矛盾,最終一定會引發改朝換代。
賤儒們總是在討論應該歸罪於誰,江南名士黃悅忠,就想把所有的罪責全都扣在皇帝的頭上,宣傳他那套君臣名異實同,而張居正在不斷的補全矛盾說的內容。
到底誰在救亡圖存,不必多言。
朱翊鈞之所以要跟戚繼光說這個,其實戚繼光也聽明白了。
大明曆代皇帝,除了孝宗皇帝外,都看孔府不順眼,但都動不得,但當下皇帝之所以敢下狠手對付曲阜孔府,是皇帝不需要孔府作為皇權的擁躉之一了。
儒家這個招牌,已經不好用了。
而矛盾說這個招牌,就變得格外好用了起來,矛盾說甚至能解釋國朝的法統、國朝為何存在和國朝意義,隨著時間的流逝,儒家那一套,已經漸漸無法作為政治工具繼續調節矛盾了。
孔尚賢不懂,大明皇帝怎麼敢對付他們孔府?這個疑問,大抵就是,陛下何故謀反?
孔府已經失去了它的不可替代性,這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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