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時,副駕駛的裴森也伸出個頭來。
十三歲的男孩個子已經快一米八,說話也老成似大人
“而且哥,你不是還想唱歌嗎?最近網上那些新聞見過吧,要是我們家真的破產,項目一停,你就算出道也會是劣跡藝人……誒誒誒!”
裴森直接被裴峋一隻手從車窗裡拎了出來,拳頭毫不猶豫地重重落在他側臉。
林清毅看了一眼他最心疼的小兒子,卻沒動。
“阿峋,我們始終是一家人。”
“…………哈,一家人。”
裴峋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眼尾猩紅,胸腔裡擠出古怪的低笑聲,在夜色中仿佛惡鬼。
淩厲長眉揚起,他語調惡劣地譏笑
“既然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讓我簽了那個要給程越打一輩子白工的賣身契,那我給你牽個線,讓你去搭上那些能幫你的闊綽富婆如何?”
地上的裴森聞言瞪大了眼,林清毅卻仍不動聲色地淡笑
“不需要我再做什麼了,阿峋,隻需要你簽下那份合同,我們家的危機就會迎刃而解,你是我的兒子,等集團扛過這次難關,家裡你該有的財產不會少你一分,你放心。”
裴峋看著自己這位溫文爾雅的父親,隻覺得他像個披著人皮的鬼。
“有的時候——”
少年立在寒風中的身影清瘦,在風中像一隻欲乘風而飛,卻又被拽回汙糟泥濘的鳥。
他厭惡的、恨意森然的、唇齒間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咬著骨骼發出的咯噔聲
“我真恨我身上流著你的血。”
回到醫院的這一晚,溫窈陷入了個可怕的噩夢。
夢裡她在裴峋的演唱會上,台上的男人光芒四射,他沉浸在音樂中,舞台上氣氛燥熱,像是要將他整個人灼燒成滾燙灰燼,而她就在台下,是他唯一的觀眾。
然後,歌聲聽了。
周遭一切聲音都消失,舞台上的裴峋也安靜了下來。
他手裡還握著話筒,緩緩地走向舞台邊緣,好像對著溫窈笑了笑,然後背過身去——
男人仰麵倒下。
墜入黑暗。
“裴峋——!”
溫窈猛地從這個噩夢中驚醒。
梁少柔正在外麵的起居室開會,聽見裡麵的動靜敲了敲門
“窈窈,沒事吧?”
“……沒事。”
溫窈長長出了一口氣。
隻是夢而已。
整理好自己,溫窈打開了臥室的門,見悅臻的總經理褚航也在,打了個招呼。
“褚先生好。”
對方含笑回應
“溫小姐早。”
梁少柔微微蹙眉“沒睡好嗎?”
“……隻是做了個夢。”
看著溫窈驚魂未定的模樣,梁少柔闔上手裡的文件,吩咐秘書
“讓人收拾一下窈窈的東西,今晚她回自己家住。”
溫窈立刻要抗議,梁少柔卻道
“我知道你擔心我,醫生都已經給我檢查過好幾輪了,沒什麼大問題,不需要你在這裡天天盯著我,實在不放心讓醫生給你每天發檢查報告總行了吧。”
梁少柔溫柔的時候很好說話,但下決斷的時候也不容旁人反駁。
溫窈沒辦法,隻能答應下來。
她東西不多,助理很快就收拾好了,溫窈正要回去,卻不經意瞥見了桌上放著的一份文件——
上麵赫然有“填海計劃”四個大字。
“……媽媽,港城的這個項目跟我們家有關係?”
褚航答“填海項目完工之後,地麵上的開發少不了餐飲版塊,也跟我們悅臻發來了邀請,我正和梁董商量要不要跟華盛集團合作呢……”
啪的一聲。
溫窈一手按在了文件上,一字一頓道
“不合作。”
梁少柔挑眉“為什麼?”
“……我跟他家的人有仇!”
褚航剛想說商場上的事情不能憑個人喜好取舍,就見梁少柔也將那份文件丟開。
“那就不合作吧。”
褚航無奈“梁董您也太寵溫小姐了……”
梁少柔並沒有明說她其實本身就對這個項目不太感興趣,隻是摸摸女兒的腦袋
“既然都跟我們窈窈有仇了,還合作什麼?明天的晚宴也一起推了吧。”
溫窈聽到前半句還很滿意,後半句又忽然回過神來。
“等等,什麼晚宴?”
“華盛集團辦的商務晚宴,明晚就在港城舉行,邀請了初步有意向參與填海項目的企業,悅臻也在邀請名單中。”
溫窈想到了昨晚裴森在電話裡提起的那個酒宴。
她的指尖在文件上敲了敲,忽而道
“不合作,但是這個商務晚宴我能去嗎?”
梁少柔向她投去疑惑的眼神。
晚宴當日。
梁少柔與溫窈同時現身港城。
晚宴辦得盛大,港城的富豪幾乎到齊,另一半都是來自大陸的富豪,可想見這個項目背後牽扯著多大的利益。
但這些都與溫窈無關。
循著褚航為他指的方向,溫窈終於親眼見到了裴峋的父親。
西裝革履的男人年過五十,依然沒有任何發福痕跡,風度翩翩如四十出頭,舉手投足儘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其出眾的外貌在一眾啤酒肚富豪中顯得格外出挑。
聽聞這張臉也在從商上給了他不少助力,否則當初也不會打動裴峋的母親。
聽說梁少柔與溫窈母女到來,林清毅撇開眾人,親自來迎接兩人。
“……我們兩家其實早就該見上一麵的。”林清毅看向溫窈,微笑打量,“這位就是溫小姐吧,果然漂亮,是我們阿峋高攀了。”
溫窈剛要開口,就被梁少柔擋了回去。
她淺笑回應
“裴峋這孩子很優秀,是我們高攀了才對。”
來的路上她就已經聽溫窈將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對這位林先生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
林清毅並沒有詢問裴峋是否到來,仿佛這件事對他來說本就不重要。
他拿起香檳杯與梁少柔輕碰。
“梁董客氣了,既然我們兩家有了這層關係,以後應該多走動,這次的填海項目,梁董有任何想法都可以跟我開口,大家都是一家人……”
梁少柔來完全是擔心溫窈一時意氣亂說話,但沒想到她攔了攔還是沒攔住,讓溫窈在此刻插話進來——
“您放心,我們梁家和裴家,以後一定是一家人。”
林清毅臉上的笑容霎時凝固。
年輕時入贅裴家的經曆,是他最大的禁忌。
溫窈這話仿佛又在跟他強調,裴峋和裴森都是裴家的孩子,而他林清毅隻是入贅的裴家的女婿。
說完那句後,溫窈像是還嫌不夠,繼續開口
“既然是一家人了,我們也絕不會讓裴峋受什麼委屈,要是有人想挑撥裴峋和梁家、和溫家的關係,我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
舉著香檳杯的溫窈仿佛一個鐵骨錚錚的戰士,還頂著林清毅強大的氣場,硬著頭皮跟他碰了碰杯。
林清毅麵色鐵青,捏著杯子的手指失了血色。
裴森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林清毅是心知肚明的。
他沒有料到裴峋居然能獨自一人打拚出這樣的身家,當初很多事情,他做得絕了一些,但畢竟他們是血脈相連的父子,林清毅始終還想著裴峋能夠認回他這個父親。
如果有裴峋的助力,華盛集團在商界的地位會更加穩固,很多困難都可以輕輕鬆鬆迎刃而解。
但他偏偏娶了溫窈。
又偏偏那麼喜歡這個女孩子。
林清毅看著眼前如此維護裴峋的女孩,心裡已經很清楚,裴峋絕不可能再回頭。
因為他缺失的那一塊,已經有人替他補上了。
梁少柔默然片刻,好像沒聽出溫窈言語中的硝煙味,揚起笑容對林清毅道
“我今天來,得替我女兒謝謝您。”
“林先生,你生了個很優秀的兒子。”
兩人態度已經一目了然,林清毅沉默良久,並沒有在這樣的場合與他們撕破臉皮,他的確是一個天生的商人,所以在這個時候也能維持住表麵的風平浪靜,彬彬有禮的退場。
他走後,也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波動,依然從容淺笑著帶著一旁的裴森一起應酬。
父子二人仿佛複刻一般,一顰一笑都十足相似,圓滑得沒有任何棱角,好像就算迎麵揍上一拳,隻要錢給得夠多,他們連眉頭都不會動一下。
貪婪的、虛偽的,與裴峋截然相反的性格脾氣。
林清毅之所以更偏愛裴森,大約就是因為這個孩子更像他吧。
溫窈站在這裡看著默契十足的父子倆,忽然想到了裴峋。
少年時的他,是不是也會站在這個角度,看著父親牽著弟弟的手,溫柔耐心地將自己的一切都傳授給弟弟,卻連來見一眼自己都不情願呢?
她忽然,有點想他了。
酒宴觥籌交錯,溫窈很快就被不少認識她的人包圍。
搭話的人有衝著她家庭背景的,也有對她有好感的粉絲,每個人待她都友善得如春風和煦,就連一些套近乎的諂媚之語都能說得千回百轉格外動聽。
溫窈一一禮貌回應,心裡卻有另一個自我已經覺得疲憊。
偏偏這個時候,裴森還能笑盈盈地向他伸出手
“既然今天我哥不在,不知道我能有幸跟溫小姐跳一支舞呢?”
那隻手乾乾淨淨,沒有一點繭,是含著金湯匙出生,沒吃過苦,沒流浪過,也沒有嘗過無家可歸是什麼感覺的小少爺才有的手。
溫窈頓時來了火氣,啪地一聲打在他手背上。
女孩微抬下頜,那股拽勁莫名讓裴森想到了一個人。
她淡淡道
“你沒這個榮幸。”
角落的陰影裡,忽而響起了幾聲低低笑聲。
裴森剛要沉下臉,等看清笑聲是誰發出時,他臉色忽變
“你、你怎麼來了——”
溫窈順著他視線看去。
一個穿著合襯西裝的男人從角落裡走出,步伐緩慢,氣場卻驚人,令裴森一瞬間就能回憶起從小到大的挨揍經曆。
“你猜猜我來乾什麼的?”
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裴峋兩手插兜,在溫窈身邊站定,睥睨看他
“剛才伸的哪隻手?”
“…………哥,嫂子,你們慢聊,我先去一趟洗手間……”
裴森幾乎落荒而逃,溫窈的視線卻從始至終都落在裴峋身上。
張了張嘴,她半天才出聲
“……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跟你說……”
“說今天要陪你媽媽看劇所以叫我不用醫院對吧?”
裴峋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
“不巧,我正好請了人去醫院給你媽媽裝投影儀,結果就發現,有個小騙子居然敢跟我撒謊了。”
溫窈自覺理虧,小聲反駁
“我也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就是氣不過,想來給你撐腰……”
裴峋垂眸無聲看著她。
她好像很擅長,在自己以為足夠愛她的時候,反過來更愛他一點。
忽地,裴峋攥住了溫窈的手腕,拉著她往外走。
溫窈始料不及地跟上他
“怎麼了?”
裴峋頭也不回“你喜歡這種宴會?”
——不喜歡。
她最煩待在這種場合,比過年時家裡來客人更討厭。
可討厭歸討厭,溫窈從來沒試過中途離開。
“等一下,這樣走會不會不太好啊,我媽媽知道了會說我沒禮貌的,而且我今天還穿得這麼累贅,你能帶我去哪兒啊——”
牽著他走在前麵的男人推開宴會廳的雙扇大門,樓下就是港口,那裡停著裴峋早年在港城購入的遊艇。
他回頭,漆黑長眸中映著女孩曼妙婀娜的模樣。
男人眉梢微揚,眼底漾開一片散漫笑意。
“去私奔啊,乖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