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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荒蕪了誰的夏。(1 / 2)

天池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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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第一次遇見安生的時候,是十三歲的時候。

新生報到會上,一大堆排著隊的陌生同學。是炎熱的秋日午後,明亮的陽光照得人眼睛發花。突然一個女孩轉過臉來對七月說,我們去場轉轉吧。女孩的微笑很快樂。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著她跑了。

很久以後,七月對家明說,她和安生之間,她是一次被選擇的結果。隻是她心甘情願。

雖然對這種心甘情願,她並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釋。

我的名字叫七月。當安生問她的時候,七月對她說,那是她出生的月份。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熱。對母親來說,酷暑和難產是一次劫難。可是她給七月取了一個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間的很多事物。人們並無方法從它寂靜的表象上猜測到暗湧。比如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相遇。或者他們的離彆。

而安生,她說,她僅僅隻證實到自己的生命。她攤開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尖塗下簡單的筆畫,臉上帶著自嘲的微笑。那是她們初次相見的景象。秋日午後的陽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躍。像一群活潑的小鳥振動著翅膀飛遠。

那時候她還沒有告訴七月,她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的母親因為愛一個男人,為他生下孩子,卻注定一生要為他守口如瓶。七月也沒有告訴安生,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裡留下無痕的烙印。

因為安生,夏天成為一個充滿幻覺和迷惘的季節。

十三歲到十六歲。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隨的三年。

有時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時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一起做作業。跑到商店去看內衣。周末的時候安生去七月家裡吃飯,留宿。

走在路上都要手拉著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裡去玩的時候,感覺到安生很寂寞。

安生獨自住一大套公寓。她的母親常年在國外。雇了一個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安生的房間布置得像公主的宮殿,有滿滿衣櫥的漂亮衣服。可是因為沒有人,顯得很寒冷。

七月坐了一會就感到身上發抖。安生把空調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她說,她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就這樣。然後她帶七月去看她母親養的一缸熱帶魚。安生丟飼料下去的時候,美麗的小魚就像一條條斑斕的綢緞在抖動。

安生說,這裡的水是溫暖的。可是有些魚,它們會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遷徙到遼闊的遠方。因為那裡有他們的家。

安生那時候的臉上有一種很陰鬱的神情。

在學校裡,安生是個讓老師頭疼的孩子。言辭尖銳,桀驁不馴,常常因為和老師搶白而被逐出教室。少年的安生獨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陽光灑在她倔強的臉上。七月偷偷地從書包裡抽出小說和話梅,扔給窗外的安生。然後她知道安生會跑到她的窩去看書。

那是她們在開學的那個下午跑到場上找到的大樹。很老的樟樹,樹葉會散發出刺鼻的清香。

安生踢掉鞋子,用幾分鐘時間就能爬到樹杈的最高處。她像一隻鳥一樣躲在樹叢裡。晃動著兩條的小腿,眺望場裡空蕩蕩的草地和遠方。七月問她能看到什麼。她說,有綠色的小河,有開滿金黃雛菊的田野,還有石頭橋。一條很長很長的鐵軌,不知道通向哪裡。

然後她伸手給她,高聲地叫著,七月,來啊。七月仰著頭,絞扭著自己的手指,又興奮又恐懼。可是她始終沒有跟安生學會爬樹。

終於有一天,她們決定去看看那條鐵路。她們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迷離,還沒有兜到那片田野裡麵。半路突然下起大雨。兩個女孩躲進了路邊的破茅草屋裡。七月說,我們還是回家吧。安生說,我肯定再走一會就到了。我曾發誓一定要到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鐵路上走走。於是大雨中,兩個女孩撐著一把傘向前方飛跑。裙子和鞋子都濕透了。終於看到了長長的鐵軌。在暮色和雨霧中蔓延到蒼茫的遠方。而田野裡的雛菊早已經凋謝。

安生的頭發和臉上都是雨水。她說,七月,總有一天,我會擺脫掉所有的束縛,去更遠的地方。

七月低下頭有些難過。她說,那我呢。安生說,你和我一起走。

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

初中畢業,16歲。七月考入市裡最好的重點中學。

安生上了職業高中,學習廣告設計。

七月成為學校裡出眾的女孩。成績好,脾氣也一貫的溫良,而且非常美麗。她參加了學校的文學社。雖然作文常常在比賽中獲獎,但是她知道真正寫得好的人是安生。她們曾借來大套大套的外國小說最喜歡的作家是海明威。隻是安生向來不屑參加這些活動。

而且她的作文總是被老師評論為不健康的頹廢。

沒有安生陪伴的活動,七月顯得有些落寞。文學社的第一次會議,七月到得很早。開會的教室裡都是陽光和桂花香,有個男孩在黑板上寫字。七月推開門說,請問。然後男孩轉過臉來,他說,七月,進來開會。他的笑容很溫和。

蘇家明是七月16歲以前包括以後看到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七月開完會忍不住對安生說,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安生說,我不會喜歡男人。杜拉斯說,除非你非常愛這個男人,否則男人都是難以忍受的。她一邊說一邊拿出煙來抽。安生已開始去打工。她對學習早就喪失了樂趣。

她去麥當勞做計時工,去酒吧做服務生找老外聊天,去美院學習油畫。她迫不及待地就想擺脫掉寂寞的生活。隻想不斷地經曆生命中新鮮的事物和體驗。為了和一幫美院學生一起去山區寫生,她逃了學校1個月的課。學校因此要把安生開除。安生的母親第一次出現。擺平安生惹下的禍。還專門和七月見了麵。

她穿縫著精致寬邊的緞子旗袍,戴著小顆鑽石耳針,說話的聲音很嬌柔。她說,七月,你們兩個要好好在一起。我馬上要回英國。你要管住她。七月說,安生會很希望你陪著她,為什麼你不留下來。她微笑著輕輕歎了口氣。很多事情並不像你們小孩想得那麼自由。

七月不明白。她隻覺得安生寂寞。安生每次到她家裡來都不肯走。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她喜歡屋子裡有溫暖的燈光和人的聲音。七月家裡有她父母弟弟一共四個人。安生對每個人都會撒嬌。

七月看著安生的母親。覺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間。空曠而華麗。而寒冷深入骨髓。

那天夜晚,七月在家裡,和父母弟弟一起吃飯,感到特彆溫情。她想,她擁有的東西實在比安生多。她不知道可以分給安生一些什麼。晚上下起雨來,七月修改校刊上的文章,又模糊地想起陽光和桂花香中那張微笑的臉。家明很喜歡她,周末約了她去看電影。也許安生能愛上一個人也會好一些。

深夜的時候,七月聽到敲門聲。她打開門,看到渾身淋得濕透的安生,抱著雙臂靠在門框上。

她走了。安生麵無表情地對七月說。搭的是晚上的飛機。

七月給安生煮了熱牛奶,又給她放熱水,拿乾淨衣服。安生躺下後,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

七月關掉燈,在安生旁邊慢慢躺下來,突然安生就緊緊到抱住了她。她把頭埋在七月的懷裡,發出像動物一樣受傷而沉悶的嗚咽。溫暖粘濕的眼淚順著七月的脖子往下淌。七月反抱住她。好了。安生乖。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會長大的。長大了就沒事了。

七月說著說著,在黑暗中也哭了。

七月和家明去看電影。看完走出劇院以後,想起來安生曾對她說,她在附近的be酒吧做夜班。家明,我們去看看安生。七月曾對他提起過自己最好的朋友。

家明說,好。他在夜風中輕輕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裡。兩個人都是安靜溫和的人。

所以即使在重點中學裡,老師也沒有什麼意見。因為都是成績品性優良的學生。遠遠看到be舊舊的雕花木門。一推開,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嗆人的煙草味道就撲頭兜過來。狹小的舞池擠滿跳舞的人群。還有人打牌或聊天。七月牽著家明的手擠到圓形的吧台邊,問一個在調酒的長頭發男人,請問安生在嗎。男人抬起臉冷冷地看了七月一眼,然後高聲地叫,vivian,有人找。

然後一個女孩就從人群裡鑽了出來。

陰暗的光線下,七月差點認不出來這就是安生。一頭濃密漆黑的頭發紮成一束束的小辮子,發稍綴著彩色的玻璃珠。銀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還有酒紅的唇膏。穿著一件黑色鏤空的蕾絲上衣,緊繃著她美好的胸脯。安生先看到家明,愣了一下。然後對七月笑著說,我們來喝酒吧。

加冰塊的喜力,家明喝掉了一瓶。然後他問安生,覺得逃課一個月去寫生快樂嗎。

安生說,我們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在冰涼的溪水中洗澡。晚上躺在睡袋裡看滿天星鬥。那一刻,我問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

看著漫天繁星的時候,我會以為生命也許就是如此而已。回來後畫了油畫星夜。畫布上有深深的藍,和掉著眼淚的星鬥。有人問我100百塊錢賣不賣。我說賣。

為什麼不賣。它到了一個看得懂的人的手裡,就是有了價值。

安生說完看著家明。她說,家明,你的眼睛很明亮。家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家門口以後,家明說,安生是個不漂亮的女孩。

但是她像一棵散發詭異濃鬱芳香的植物。會開出讓人恐懼的迷離花朵。

七月生日的時候,家明想帶七月去郊外爬山。七月說,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家明說,我們當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樂地和七月家明一起,騎著破單車來到郊外。爬到山頂的時候發現上麵有個小寺廟。陽光很明亮。那天安生穿著洗得褪色的牛仔褲和白襯衣,光腳穿一雙球鞋,又回複她一貫的清醇樣子。家明和七月都穿著白色的i恤。安生提議大家把鞋子脫下來,光著腳坐在山路台階上讓相機自拍,來張合影。大家就歡歡喜喜地拍了照片,然後走進寺廟裡麵。

這裡有些陰森森的。七月說。她感覺這座頹敗幽深的小廟裡,有一種神秘的氣息。

她說她累了,不想再爬到上麵去看佛像。我來管著包和相機吧,你們快點看完快點下來。

家明和安生爬上高高的台階,走進陰暗幽涼的殿堂裡麵。安生坐在蒲團上,看著佛說,他們知道一切嗎。家明說,也許。他仰起頭,感覺到在空蕩蕩的屋簷間穿梭過去的風和陽光。然後他聽到安生輕輕地說,那他們知道我喜歡你嗎。

七月看到家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來。她聞著風中的花香,感覺到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刻。她心愛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她的身邊。很多年以後,七月才知道這是她最快樂的時間。隻是一切都無法在最美好的時刻凝固。

家明,廟裡在賣玉石鐲子。七月說,我剛才一個人過去看了,很漂亮的。安生說,好啊,讓家明送一個。隻剩下兩個了。一個是淡青中嵌深綠的,另一個是潔白中含著絲縷的褐黃。家明說,七月你喜歡哪一個。七月說,給安生也要買的。安生喜歡哪一個。

安生看看,很快地點了一下那個白色的,說,我要這個。

她把白鐲子戴到手腕上,高興地放在陽光下照。真的很好看啊,七月。七月也快樂地看著孩子一樣的安生。我還想起來,古人說環佩叮當,是不是兩個鐲子放在一起,會發出好聽的聲音。走了一半山路,安生又突發奇想。

來,七月,把你的綠鐲子拿過來,讓我戴在一起試試看。

安生興高采烈地把七月取下來的綠鐲子往手腕上套。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兩個鐲子剛碰到一起,白鐲子就碎成兩半,掉了下來。

山路上灑滿白色的碎玉末子。

安生愣在了那裡。隻有她手上屬於七月的綠鐲子還在輕輕搖晃著。家明臉色蒼白。

七月,我要走了。

安生對七月說,我要去海南打工,然後去北京學習油畫。

秋天的時候,安生決定輟學離開這個她生活了17年的城市。她說,我和阿an同去。

阿an想關掉be是那個長頭發的男人?七月問。是。他會調酒,會吹薩克斯風,會飆車,會畫畫。我很喜歡他。安生低下頭輕輕地微笑。

一個男人,你要很愛很愛他,你才能忍受他。

那你能忍受他嗎。

我不知道。安生拿出一支煙。她的煙開始抽得厲害。有時候畫一張油畫,整個晚上會留下十多個煙頭。可是安生,你媽媽請求過我要管住你。七月抱住她。

管她屁事。

安生粗魯地咒罵了一句。她的存在與否和我沒有關係。安生神情冷漠地抽了一口煙。我恨她。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從來沒有顯形過的父親。

七月難過地低下頭。她想起小時候她們冒著雨跑到鐵路軌道上的情景。她說,安生,那我呢。你會考上大學,會有好工作。當然還有家明。她笑著說,告訴我,你會嫁給他嗎。七月?

恩。如果他不想改變。七月有些害羞。畢竟時間還有很長。

不長。不會太長。安生抬起頭看著窗外。我從來不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

也許一切都是很短暫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車。她想省錢,而且也過慣了辛苦日子。阿an已經先到海南。安生獨自走。

安生隻背了一個簡單的行李包。還是穿著舊舊的牛仔褲,裹了一件羽絨外套。七月一開始有點麻木,隻是楞楞地看著安生檢查行李,檢票,上車把東西放妥。她把洗出來的合影給安生。那張照片拍得很好。陽光燦爛,三張年輕的笑臉。充滿愛情。

家明真英俊。安生對七月微笑。一邊把照片放進外套胸兜裡。

七月就在這時看到她脖子上露出來的一條紅絲線。這是什麼。她拉出來看。是塊小玉牌墜子。玉牌很舊了。一角還有點殘缺。整片皎白已經蒙上暈黃。安生說,我在城隍廟小攤上淘的。給自己避避邪氣。她很快地把墜子放進衣服裡麵。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嗎。我會寫信來。

汽笛鳴響了,火車開始緩緩移動駛出站台。安生從窗口探出頭來向七月揮手。七月心裡一陣尖銳的疼痛,突然明白過來安生要離開她走了。一起上學,吃飯,睡覺的安生,她不會再看到了。

安生。安生。七月跟著火車跑。安生你不要走。

空蕩蕩的站台上,七月哭著蹲下身來。

該回家了,七月。匆匆趕來的家明抱住了七月。

是的,家明。該回家了。七月緊緊拉住家明溫暖的手。家明把她冰涼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裡。然後把她的臉埋入懷裡。他的眼睛裡有明亮的淚光。

家明,不管如何,我們一直在一起不要分開,好不好。七月低聲地問他。

家明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除了安生。

安生是沒有家,也沒有諾言的人。七月想。

隻是她永遠不知道可以拿什麼東西給安生分享。

高中畢業,七月19歲,考入大學學習經濟。家明遠上北京攻讀計算機。

七月的大學在城市的郊外。平時住在學校宿舍裡。周末可以回家,能吃到媽媽燒的蘿卜燉排骨。生活沒有太大變化。依然平和而安寧。

在新的校園裡,七月試著結交新的朋友。她對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因為很多女喜歡她。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緣的美麗的女孩。大家會一起去參加舞會。在圖書館互留位置。或者周末的時候去市區逛街。也會看場電影。

隻是很平淡。像一條經過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帶來了什麼。或者帶走了什麼。

它隻是經過。

而安生。安生是她心裡的潮水。疼痛的。洶湧的。

那張三人的合影,七月一直把它放在床邊。陽光真的很明亮。是3年之前的陽光了。風裡有花香。身邊有最愛的人。七月想快樂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

家明每周會寫兩封信過來。周末的時候還會打電話給七月。他從沒有問起過安生。但七月總喜歡絮絮叨叨地對家明說起安生的事情。她寄來信地址一換再換,家明。從海南到廣州,又從廣州到廈門。上次寄來的一張明信片,還是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她也許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裡。家明說。

我很怕安生過得不好。她這樣不安定,日子肯定很窘迫。

可她沒叫你給她寄錢對不對。好了,七月。你應該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任何人都不是。她有她想過的生活。

七月還是很擔心。有時候她在夢裡看到那條大雨中的鐵軌。她想起她和安生佇立在那裡的一刻,其實她心裡已經有了預感。這條通向蒼茫遠方的鐵軌總有一天會帶走安生。校園裡有很多的櫻花樹。也有很高很大的槐樹。七月想,如果安生在這裡,她還會踢掉鞋子,爬到樹上去眺望田野嗎。

安生坐在大樟樹最高處的樹杈上。空曠場上回旋的大風,把她的白裙子吹得像花瓣一樣綻開。安生伸出手,大聲地叫著,七月,來啊。她清脆的聲音似乎仍然在耳邊回響。七月每次想到這個場景就心裡黯然。

七月,我在廣州學習畫畫。看海量小說加筘筘三四五六七九一個人騎著單車去郊外寫生,路很破,摔了一跤……這裡的ravearty很瘋狂,我可以一直跳到淩晨,象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有一種花樹,花瓣很細碎,在風中會四處飛舞。好像黃金急雨……

和阿an分手了,我想我還是不能忍受他……給彆人畫廣告,在高樓的廣告牌上刷顏料,陽光把我差點曬暈……想去上海讀書,我感覺我喜歡那個城市……

我以為自己也許會永遠漂泊下去了。可是永遠到底有多遠呢……

每一封信的結尾都寫著問候家明。

七月無法寫回信或寄東西給她。她的地址總是在變化中。七月的生日,第一次她寄了一大包乾玫瑰花苞過來。又一次,她寄了一條少數民族的漂亮的刺繡筒裙。然後又一次,她寄自己畫的油畫給她。畫麵上是她自己的裸體。長發,變形成一條魚。

旁邊寫著小小一行字海水好冷。

這樣安生出去已經整整三年。

又過了兩年。大三的時候,七月參加學校裡的辯論比賽。休息的時候大家聊起餘純順,又聊到徒步或騎車環遊世界等行為。一個男生輕描淡寫地說,這些人都很矯情。表麵上灑脫自由,其實內心軟弱無力。他們沒有適應現實社會的能力。

所以采取極端的逃避態度。本身隻不過是頹廢的弱者。

七月突然漲紅了臉。她站了起來。你不了解他們。你不了解。他們隻是感覺寂寞。

寂寞。你知道嗎。因為憤怒,七月說話有些結結巴巴。她激烈地提高了聲音。你有的東西她沒有。可是你又無法給她。就像這個世界,並不符合我們的夢想。可是我們又不能舍棄掉夢想。所以隻能放逐這個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見少年的安生。她穿著白裙子在樹上晃蕩著雙腿。長發和裙裾在風中飛揚。還有她的笑臉。可是七月想,安生應該有點變了吧。畢竟現在安生已經和她一樣22歲了。22歲的七月,覺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麗的鵝蛋臉現在有些變圓。人也長高了許多。

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這時,電話響起來。七月想可能是家明。接起來聽,那裡是沉默的。七月說,喂,請說話好嗎。然後一個女孩微微有點沙的聲音響了起來。七月,是我。你是誰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聲地笑起來。

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請兩天假過來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時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鋪碼頭等她。遠遠地,七月就看到一個瘦瘦的女孩。紮著兩根粗粗的麻花辮,一直垂到腰。穿著牛仔褲和黑色t恤,球鞋。

七月跑過去。安生站在那裡對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臉,陽光下蕎麥一樣的褐色肌膚,高高的額頭。

從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張非常東方味道的臉。現在那張臉看過去有了滄桑的美。帶著一點點神秘和冷漠的。沒有任何化妝的。隻有眉毛修得細而高挑。

安生你現在像個越南女人。七月笑著抱住她。我真喜歡。

但是你卻像顆剛曬乾的花生米,讓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齒還是雪白的。

這是七月看到過的樹上女孩的笑容。

安生真的長大變樣了。隻有笑容還在。

安生帶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東和一幫外地來的大學生合住,分攤房租。上海的租金很貴。安生說。但她還是把自己的小窩布置得很溫暖。棉布的床單,桌布和窗簾。

床邊放著一隻圓形的玻璃花瓶,插著潔白的馬蹄蓮。七月看到木頭像框裡他們的三人合影照片。安生說,每次換地方,都不能帶走太多東西。但我必須帶著它。因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時候我們剛認識家明。我們都很快樂對嗎。

家明現在好嗎。安生問。

他很好。馬上就要畢業了。現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請他過去工作。

他在那裡實習,搞開發。

家明現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從包裡翻出家明寄給她的照片給安生看。家明穿著小藍格子的襯衣,站在陽光下。他看過去總是溫情乾淨。

安生說,他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歲以前是這樣。十六歲以後也是這樣。你帶他來酒吧的那一個夜晚,他出現在酒吧裡,好象讓所有的喧囂停止了聲音。

恩,而且他是個認真淳樸的好男人。

嫁給他吧,七月。等他一畢業就嫁給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發展。我又不想過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離開我的父母家人。還有我們住了這麼多年的城市。雖然小了點,但富裕美麗,適合平淡生活。

你喜歡平淡生活?

是。安生。我手裡擁有的東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抽煙。她開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臉,七月你臉上的皮膚多好啊。

我的臉整個都被煙酒和咖啡給毀了。白天去推銷公寓,隻能化很濃的妝。可是我身上的皮膚卻像絲緞般光滑。你看,上天給了我一張風塵的臉。它很公平。

今天是周末,我們去酒吧喝點什麼。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絲絨外套,安生,你不穿白衣服了。七月說。

現在隻有黑色才符合我這顆空洞的靈魂。安生笑。然後對著鏡子抹上豔麗的口紅。

她們去了西區一家喧鬨的酒吧。安生一直喜歡這種吵鬨的音樂和擁擠的人群。她要了威士忌蘇打。不斷地有人過來對她打招呼。hi,vivian七月看著安生手指上夾著香煙,在幾個老外麵前說出一連串流利的英文,然後和他們一起笑起來。七月摸著自己杯子裡的冰水。

突然她發現她和安生之間真的已經有了一條很寬很寬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對岸的還是安生。可是她已經跨不過去。

七月看著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潔白的手指。她們的生活已經截然不同。

一個穿藍襯衣,戴黃領帶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擠過來,對安生笑著說了些什麼。安生應了他幾句,然後回來了。準備在上海待多久,安生。七月問她。

來上海主要是想掙點錢。最近房產銷售形勢很好。當然還是要一路北上。然後去興安嶺,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藏尋找一下畫畫的靈感嗎。

不。那片寂靜深藍的天空已經被喧囂的人聲汙染了。而且我已經放棄了畫畫。

為什麼。你一直都那麼喜歡畫畫。

你生日時送給你的畫是我的終結。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凍僵了。

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還寫作嗎。以前我們兩個參加作文比賽,你總是能獲獎。而我的作文總是被批示為頹廢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覺得我比你寫得好。

還喜歡海明威嗎。我在旅途上閱讀他的小說。他給了我最大的勇氣。我一直想知道,他把獵槍伸進自己嘴巴的時候,他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然後我也開始寫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紙上寫。也許哪天某個書商會讓我出版這本書。我們被迫丟棄的東西太多了。寫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應該會剝奪。

又是一陣喧囂的音樂。舞動的人群發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華南,西南和華中。幾乎什麼樣的活都乾過。在山區教書,在街頭畫人像,在酒吧跳豔舞,在戶外畫廣告。有時候一個人在一個偏僻小城裡爛醉三天都沒有人知道。我已經忘記自己的家在哪裡了。早就和母親斷絕了關係。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負在靈魂上麵了。

可是有時候靈魂是這樣空。有時候又這樣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

為什麼不找一個愛你的人,安生。

這個男人一直想帶我出國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產公司的老板,正和老婆鬨離婚。安生喝完杯子裡的酒,又推給吧台裡的酒保,讓他再倒。這個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

你可以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

合適的男人?什麼叫合適的男人呢。安生仰起頭笑。她的聲音因為煙和烈酒開始沙啞起來。這個涵義太廣了。他的金錢,他的靈魂,他的感情,他的身體,是不是都應該放在裡麵衡量呢。

其實你知道嗎,七月。安生湊近七月的臉。隻要一個男人能有一點點象家明,我也願意。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樸的男人了。我們都隻能碰到一個。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吧推給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還要喝。我還要喝。安生撲倒在吧台上。隻有酒才能讓我溫暖。

七月,你以後當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為什麼這麼多年我還會想起你。可是我不願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無法停止。安生大聲地叫起來。

七月含著淚奮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麵的風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開始嘔吐。她的玉墜子掉出胸口來。那根紅絲線已經變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時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來。

相見的唯一一個夜晚,安生因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卻無法和安生說話,隻能一個人對著黑暗沉默。她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並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會象以前那樣,愛嬌地摟著她,把頭埋在她懷裡,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

安生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

整整6年。七月想。

許許多多的深夜裡。安生在黑暗和孤獨中,已習慣了抱緊了自己。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在七月的懷裡痛哭的少女。

23歲到24歲。七月畢業,分到銀行工作。安生離開了上海,繼續北上的漂泊。

家明畢業,留在西安搞開發。

家明,你回來好不好。七月在電話裡對家明說。我們應該結婚了。

為什麼你不能來北京呢。七月。

我隻想過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溫暖的家,有穩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邊說,一邊突然在電話裡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七月。彆這樣。家明馬上手忙腳亂的樣子。

你答應過我的,家明。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開。你忘記了嗎。

沒有忘記。家明沉默。我下個月項目就可以完成,然後我就回家來。

謝謝,家明。我知道這樣也許對你的發展會有影響。可是我們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樣會給我們回報。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裡停頓了一下。然後他說,七月,安生來看過我。

她好嗎。

她不好。很瘦很蒼白。她去敦煌。路過西安來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勸她回家來嗎。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掛了。家明掛掉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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