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去了。正是破曉前最黑最冷之時,寒星寥落、霜葉蕭森,一陣風裹來,附近鬆林發出微嘯,夾著夜貓子淒厲的叫聲,越發給人一種不祥之感。
“四哥,”胤祥隨胤禛回到園中清虛齋,一落座便問,“你看這事是什麼來頭?”
胤禛望著跳動的燈燭,良久才搖頭歎道“想不到耗儘心力,他仍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可惜鄔先生、文覺和尚他們都不在,不能聽他們的高見。”“扶起扶不起都得扶!”胤祥想到太子方才那一跪,激動地說道“他做了三十多年太子,就是刮黑風下黃雪,也是主子!這正是見骨氣的時候!他究竟犯了什麼罪,就這麼輕飄飄一張紙,被廢了!”“胤祥!”胤禛斷然喝道,“不要口沒遮攔,這裡不比在府裡!”
胤祥住了口,抬頭望望院外,沒再言聲。
“你說得很對,扶起扶不起都得扶。”胤禛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牆壁,“太子一倒,首當其衝與你我不利。彆看老三,每日滿口子曰詩雲,心裡未必靠得住。也彆看老大、老八靠得近,一塊肥肉扔出去,怕也要你爭我奪!廢了太子,越發有好戲瞧!我心裡不願太子倒,一是倒了未免牽連我們;二是來得太倉猝,我們連個預備也沒有……”說至此,他打住了,太見底的話,即使對胤祥也難出口。胤祥卻沒理會,隻覺胤禛分析得很透徹,隻可惜了彆人尚有肥肉可搶,惟獨沒有他和胤禛的份!想了半晌,方問道“四哥,咱們怎麼辦?”胤禛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沉思了一會兒,叫過戴鐸問道“聽說你在朝陽門置了一座莊子,這事外人曉得不?”
戴鐸心裡七上八下,也不知他問這個做什麼,忙答道“是托親戚名下代買的,因為還沒成交,一直沒敢稟主子知道——”
“公買公賣,我不盤問你這個。”胤禛溫和地說道,“我寫張條子,你帶著回京,讓高福兒支銀子,需用多少支多少——這宅子算我賞你的。”
“主子!”
“彆忙,尚有一事托你。”胤禛不緊不慢地說道,“你今夜就得走!回京隻辦一件事,把鄔思道、文覺和尚和所有清客幕僚都遷移到你這處莊上——如今熱河情勢不明,不能不防著意外!至於錢財,暫時可以不動。”說著便起身,至幾旁提筆蘸墨,略一沉思,疾書幾行字交給了戴鐸。
戴鐸呆呆接過一看,見上頭除了銀錢的事,還有“戴鐸已削去門籍”的話,不禁大吃一驚,愕然盯著胤禛,脫口驚訝地道“脫籍?”
“對,脫籍!”胤禛冷冷說道。
戴鐸突然翻身撲倒在地,嘴一咧,嘶啞著聲兒泣道“求主子免寫這一條!主子……我十歲上頭插草標賣身葬父,是你救了我全家……如今你不要我了?我……要什麼脫籍文書!主子……你好狠的心哪……”胤祥見他哭得淒惻,也自黯然失色。胤禛卻很平靜,微微歎息道“豈但是你,我府裡哪個人不是我從苦海裡拉出來的?不然的話,早叫彆人用錢掏買走了!千裡搭長棚,無不散的筵席,何必兒女情長呢?這不過是防個萬一,要沒事,自然給你恢複門籍,你打起精神,照我說的去做!”
待戴鐸出去,胤禛方轉臉對胤祥道“父皇做事高深莫測,但他並不輕易殺人,何況太子、你我都是他的骨肉?但事情寧可往壞處去想,我府裡的這幾個幕僚都是人中之傑,萬一不虞,再想搜羅,比登天還難,先護了他們,我們在這裡就好放心,為太子以死力爭!”
“以死力爭是我的事!”胤祥大聲說道,“還是從前商議的,由我出頭!”
“不成。”胤禛繃著臉,半晌才道,“這正是我的失策之處——我們過去做得太假。其實無人不知。我們是一回事,你在台前,我在幕後——可見此計拙劣不堪!”胤祥想想這話確有道理,便道“那咱們這回就撕破臉,一齊為太子爭位!”
胤禛沒言語,半晌才透了一口氣,說道“天寒上來了,這麼大的西北風,說不定要下雪了!”
第二日早晨,果然變了天,先是冰冷的濛濛細雨,攪得獅子園一片淒涼,慢慢轉成了霰雪,打得殘枝敗葉瑟瑟發抖,發出一片沙沙聲響。胤禛原以為這樣天氣,康熙未必來了,用過早點剛要過去謝恩請安,便見太監王保過來傳旨“著雍郡王毋庸請安,朕巳時前往獅子園觀獵。”說罷茶也不吃打馬徑去。胤禛待王保一走,當即命人把兒子弘時、弘曆並幾十名家丁護衛都叫到前庭,大聲說道“今個皇上賞臉,看我一家子獵狼。大冷的天兒,皇上不惜萬乘之軀,我們還有什麼說的?你們天天說孝敬我,我看給我爭臉就是最好的孝敬!一切按原定的辦法,都要奮勇殺狼,還得留幾十張好狼皮獻皇上——事完了我自然賞你們,明白了麼?”
眾人雷鳴般“喳”地答應一聲,接著便給胤禛請安,致賀!胤禛隻一笑,也不理會。
巳正時牌,康熙的禦輦果然到了。胤禛一家早就結束齊整,巴巴兒等在獅子園門口,齊刷刷跪地接駕,聽李德全甩了靜鞭,一齊叩頭高呼萬歲。
康熙精神十分是好,穿一件醬色箭袍,外頭披著石青玄狐鬥篷,臉上泛著紅光,在車上擺手道“罷了。老四,這裡離你的圍狼土城有多遠?”
“回皇上的話!”胤禛躬身說道,“約有五裡。但恐山路坎坷,難行車駕。兒臣的坐騎黃騮兒還是皇上賜的,十分穩當,請皇上移駕!”
康熙“嗯”了一聲,扶著邢年肩頭跳下車來,搓搓手笑道“我們滿人祖居北方,朕就喜歡在這雪天打獵!”見弘時、弘曆兄弟二人方在總角之年,都是眉清目秀,麵白如月,佩著小腰刀昂首挺胸侍立在胤禛身側,遂問“這是朕的皇孫?叫什麼名字來著?”胤禛剛說了句“大的叫弘時——”弘曆卻挺胸向前一步朗聲說道“不敢勞父王代奏,孫的名字叫弘曆!”
康熙驚訝地看了看弘曆,七八歲的孩子,稚氣未脫,文靜中帶著勃勃英氣,渾身上下利利落落,不覺大起好感,因歎道“若是小家子,說爺爺不認得孫子,媳婦沒見過公公,那還成什麼話?可惜了國事太忙,這‘天倫’二字也真難顧全!”
“皇恩雨露澤被宇宙,”弘曆應口答道,“此即是‘天倫’,龍馭天道,不在區區舐犢之情!”
“哦,哦?”康熙一夜的焦思,被這幾句帶著清亮童音的“大人話”驅得乾乾淨淨,不禁開懷大笑,上前拍拍弘曆肩頭,“這麼大個人兒就有這麼大的道理?澤被宇宙而不及自己兒孫,隻可算好皇帝,算不得好祖父,曉得麼?”
“夫宇者,上下四方也,宙者,往古來今也!”弘曆睜著大眼睛朗聲答道,“孫子身在六合之中,處聖道治化之時,仰照皇恩,俯受榮寵,一身一發受之於君,公義和私情儘在其中!”
康熙目光陡地一亮,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遠處漸漸發白的山巒,說道“朕不想騎馬了,左右不過四五裡地,走著疏散疏散。看雪景不宜走馬觀花。”說著一把拉了弘曆,命眾人跟著,一路走,一路考較這個小皇孫,盤其學問,察其誌趣,心中暗自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