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問你,你便低聲應。
“耳語者各一杯!”那人嚷道“方才沈起元唐繼祖兩位仁兄交頭接耳,大家都瞧見了的。馬維倫,老兄給他們斟上!”
接著便聽淅淅瀝瀝的倒酒聲,大約是馬維倫,一邊倒酒一邊說“給你們滿上!”一個聲音道“我和繼祖量最淺,彆倒了!你看,都撒出來了!”唐繼祖笑道“有一還必有一報,我來抽一支!”說著提手掣簽,大聲念道
影兒似不離身——同伴來者飲!
眾人立時大嘩,倒酒聲、啜吸聲、笑聲不絕於耳,原來這些人都是同時來的,因此每人都飲一大杯。孫嘉淦見菜酒上來,卻是一盤涼拌海蜇、一盤青芹石花,還有兩個葷的卻是宮爆鹿肚和黃燜辣雞,遂用箸點著菜道“就我們兩個,熱鬨不起來,隻好享享口福了。”楊名時微笑道“隔壁行得確是雅令,用的是《西廂》集句——我們酌酒聽令,不亦樂乎?”說罷舉杯一飲,說道“果然是陳年貢的老茅台!這家店鋪真不含糊!”正說著,隔壁又傳來哄笑聲,原來有人抽的簽兒是“先嚇破膽——懼內者飲”,一群人都紛紛替自家辯護,怎樣道學,怎樣不怕老婆,吵嚷半日,公推一個叫餘甸的強灌了。餘甸大約不善飲,嗬著酒氣抽了一根簽,舌頭打著結讀道
對彆人花言巧語,背地裡淚眼愁眉。
“——怕人說自家懼內者飲!好!真真好簽——方才你們都表白不怕老婆,請君入甕!”
於是眾人又複哄堂大笑,各自飲了。卻聽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道“鳳簫象板,錦瑟鸞笙——善絲竹者飲……倒黴!”隻聽“咣”地一聲那人將酒籌撂在一邊,便聽桌椅一片亂響,幾個人過來,七嘴八舌說道“論起詩詞曲賦,誰能比得起你劉墨林?喝!不要看他喬裝,提耳灌酒!”
“罷罷,我實在不能了,各位賢弟饒命!”劉墨林討饒道“我說個笑話給大家解酒可好?”眾人大約也知道他量淺,便住了手。孫嘉淦和楊名時酌了酒,側耳聽劉墨林道“我中舉人,房師是浙江通政使李衛大人。赴過鹿鳴筵我去拜謁他,他正在吃茶。我們師生正說話,他困倦上來,叫人取鼻煙壺來。
“那個長隨聽了,遲疑半晌才答應著出去,過了半晌,懷裡揣著個鼓鼓囊囊的物件來了。
“李大人那脾氣天下通都曉得的,最是暴躁的,見他來得遲,就罵‘你這狗日的,怎麼就去了這麼大工夫?’
“‘回方伯爺的話,’那奴才苦著臉道‘早就拿來了,隻這物件當著客人怎麼用呢?’說著雙手從懷裡捧了出來。我當時笑得岔了氣——原來這狗才以為李大人要‘便壺’,竟揣著個夜壺來了!”
隔壁立時一片鼓掌大笑,楊名時素來矜持,隻莞爾一笑,孫嘉淦禁不住“撲”地一口酒全噴在地下。卻聽那群人吵嚷道“不好不好!我們吃酒,他說便壺撒尿,著了他罵了!罰他另換一個!”
“嗯……”劉墨林沉吟片刻,說道,“我今兒街上走,被一個綹賊抓走了帽子,以這為題,套《黃鶴樓》作一首詩,為諸仁兄佐酒,如何?”說罷,怪腔怪調吟道
昔人已偷帽兒去,此地空餘戴帽頭。
帽兒一去不複返,此頭千載空悠悠。
詩未吟完,眾人已笑倒了。楊名時也掌不住扶著椅背前仰後合,孫嘉淦揉著肚子,笑得眼中噙著淚花。半晌,回過神來,楊名時笑著對孫嘉淦道“我就是要請你出來,排排心中鬱結之氣。怎麼樣,不虛此行吧?來,再飲兩杯!”說話間,一個中年男子推開玻璃柵門進來,穿一身紅綢棉袍,套著黑緞子馬褂,腳下千層底布鞋,頭上戴著黑緞瓜皮帽,白淨麵皮上微有幾顆麻子,鼻下兩綹濃濃的八字髭須,手裡舉著一張太極八卦圖,斯斯文文舉手一揖道“二位先生是應試的吧?可要相一麵?”
“不要不要!”孫嘉淦正聽得興頭,擺手說道“你到彆處去吧!”
那人格格一笑,說道“到這樓上吃酒的客人,哪個沒有經在下算過?你們既吃入貢酒,難道不要考個貢生?我送功名給二位足下呀!”
“敢問貴姓,台甫?”楊名時心中一動,問道“這恩科是朝廷掄才大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怎麼就敢誇海口‘送功名’?”那人一哂,說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我若沒有實學,焉敢在這個地方賣弄?我的姓名足下不必問,這無關緊要,但足下要取功名,經我一相,十拿九穩!”楊名時一笑,從袖中取出二錢重一個銀角子,正色道“請吧!”
那人看了,突然拊掌而笑“你們是頭一次入闈吧?二錢銀要買兩個貢生?不才一把鐵算盤算儘天下才士,從來沒碰到過這麼結實的鐵公雞!”孫嘉淦卻知道專有一等江湖術士,開恩科前以算命卜相作幌子,指著京師官場紛亂繁雜的頭緒,出賣考題詐財,因急著還想聽那邊有什麼新笑話,便道“指山賣柴,這種事我見得多了,到彆處誆人去吧!”那人也不分辯,回身便走,喟歎一聲道“癡!癡!不知此地是何處啊!”
“慢著!”楊名時突然道“你是賣考題的?我買!多少銀子?”
“七十兩!”那人看了看孫嘉淦,“你們是兩個人,本該賣一百兩。我說的是實價,童叟無欺!”正說著,那酒保端著個瓷盤子進來,盤子裡沒有菜,端正地放著兩份大紅帖子,隻看了那人一眼,不言聲退了下去。那人笑道“這就是考題。若出的題不符,憑帖子到這店取回原銀。至於考上考不上,可就是方才先生講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了。”
楊名時是副主考,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皇帝出什麼考題,原來不過是好奇,見此人賣考題賣得如此篤定,而且居然有這麼大產業做保,心下愈覺詫異。他點了點頭,從靴頁子裡抽出幾張銀票,揀了一張就案推給那人,說道“若沒有這鋪子作保,我豈肯信你?這是一百兩龍頭銀票,果真考得就是這題,我還有‘賞’!”說罷取過題帖子,拈了一份遞給孫嘉淦,打開看時,上麵端正寫著
利者,義之和也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
下頭端楷小書“伯倫舉酒恭祝京報連登黃甲”。孫嘉淦不禁問道“這都是《易經》上的,難道出三道題不成?”那人卷起幌子,笑道“客人明鑒,三場考試各取其一嘛!我這也是揣摩出來的,難道隻出一題?次序我不敢保,我也怕順天府的人來拿我呀!”
“好,就是這樣!”楊名時收起帖子,立起身來對孫嘉淦道“好晚的了,咱們也該去了。”於是二人前後出店,孫嘉淦直送楊名時出了貢院街口,看著他上轎遠去,才蹣跚著回到自己宅裡。不料剛進屋裡便大吃一驚內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漢臣首輔張廷玉竟在自己房中啜茶坐等!孫嘉淦酒也醒了一半,愕然說道
“張中堂,是來拿卑職的麼?”
[1]
三大殿與乾清門之間的廣場,俗謂之“天街”。
[2]
老公即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