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給遲本清,“訓話前先叫人宣讀這個——你去吧。”說罷踅身去了簽押房。
一時便聽院中有動靜,先是一陣的哨聲,飯堂那邊破鍋似的鐘聲也響起來,接著聽人吆喝呼應,腳步聲急促雜遝向南趕去,遙遙從儀門傳來列隊口令聲,衙東的夥房煙囪也滾滾冒出黑煙來。李侍堯站在簽押房窗前瞭了瞭,似乎氣平了些,噓了一口氣,見小吳子和胡學庸、馬玉堂幾個戈什哈都站在簷下,叫道“你們幾個進來。李八十五呢?還沒回來?”吳世雄和幾個人一邊答應著進屋,一邊說道“方才見他和張師爺說話,敢情解手去了,一會兒準來。”說著便見李八十五在前,張永受在後腳步匆匆趕進來。張永受將一張抄好的玄女娘娘廟告示放在案上,和眾人卻步靠牆後立。
“張老夫子坐。”李侍堯左手兩個鐵胡桃轉得刷刷響,右手抬了一下。說道,“大家都聽見了,北京風水和廣州不一樣。有道是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還是父子兵。你們少說也是跟我六七年的了。我想了想,在這裡沒個官衙兒,他娘的未必有夥房的狗吃得開!八十五即授中軍總監,吳世雄你三個授千總實職,帶來這三十個弟兄都有武職,都補到巡捕營去做把總!張師爺我給你補個參議道,不過這個職分得敘保請旨。你先來個‘署理’,我告訴一聲吏部,具本時候我再見皇上說。”
“謝軍門提攜!”
李侍堯手指點了點那張告示,接著說道“既然皇上委我來作這個九門提督,提督衙門就得是我說了算。衙門下轄的兩萬六千官兵要調動運用得像我這手指頭一樣,要它怎樣動就怎樣動!眼下年關將至,各地白蓮教天理會活動猖獗。北京京畿天子輦下,不許出一絲一毫差池。現下要弄清這座廟,到底敬的哪路神仙?香客有沒有結香堂拜堂主的事?有沒有密地演法布道傳教的事?沒有,那好,我還要給它裝金修廟。若有,一是要弄出主傳人,二是要防著有人趁年關在京師搗蛋——”手指將紙一推又道,“這布告我一看就氣味不正!順天府的人來了,張老夫子和你們四個專門合議這件事,人手不夠再到刑部去,看黃天霸的徒弟能不能來幫一手——總之是要把這個年過平安!”
“是!遵軍門令!”
“京師不比外省,無令不許妄動!你們要事事請示,聽令而行,有事我才能替你兜起來,聽見了?”
“是!遵令!”
“你們先到下夥房吃飯。”李侍堯顏色和緩了些,“飯後到大堂擺隊,按期歸衙的登記名冊,升衙放炮後才到的一律擋在儀門外聽我發落!”
“喳!”
眾人行禮紛紛離去了。李侍堯至桌前坐了,先給廣州家裡寫了一封平安信,又給孫士毅寫信述說來京情形,讓他“勤於差使、謹於行事、慎於小人”,總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卻又難以形諸筆墨,想了想,又加了幾句“原十三行歸複舊製,乃請旨而後施行。該行劉東洋感激皇恩,籌金十萬以為修葺舊衙所用。弟時將赴京,且思此金入衙即為群小瓜分,於地方實無所益,徒得逞宵小之輩欲壑,是以不諱瓜李之嫌暫令家人收存。今公既已到任,合應繳公。弟以為此款項可用修文廟為宜,切請留意匆匆不雲。”但這一加,反複看去倒覺更加不妥這不等於白送一個把柄給孫士毅?——他自問一生為官剛直清廉。就為這十萬銀子動了心,好比齋公偷吃了狗肉那麼膩味。入京處情不能理直氣壯,遇事不能通達,就為有這塊“心病”。情知外省多少督撫富可敵國,吞這點銀子玩兒似的,偏自己就沒這本事膽量!終歸自己一向有個“好名遠利”的名聲通國皆知的緣故——算了,專門派人回廣州,繳公乾淨!……這麼一想,頓時輕鬆了下來,將信揉成一團扔了紙簍裡。偏轉臉看,牆上貼著一張已經泛黃的白紙,上頭寫著“敬惜字紙”,李侍堯歎了口氣,又把那團紙撿出來,晃著火摺子焚化了,這才安心。一時便見遲本清滿頭冒汗,喘籲籲跑來,稟道“軍門!午末時牌就到,升衙不升?”
“升!”李侍堯恍然間看表,果然短針已指到“1”,長針也逼近“12”,霍地站起身來,一邊去摘牆上懸著的劍,冷冷命道,“叫門政上頭放炮!所有護衛衙役一律執事上崗!”他卻甚是仔細,撫冠束帶,從從容容衣袍都拽舒展了,將腰間寶劍絲絛流蘇都打理得紋絲不亂,這才出門,搖著方步迤邐到大堂後側。遲本清早已先來一步站在側門哈腰躬候。
大堂上早已是森嚴肅殺濟濟一堂。沿公案桌下四十八名衙役四十八名親兵戈什哈分兩列直延到二堂門口,衙役一律黑紅水火棍雙手拄地;戈什哈身著補服腰懸大刀目不瞬睫兀然挺立。三十多個書辦、筆帖式袍靴楚楚鵠立堂柱西側,東側是二十多個武職官員,都是遊擊、參將職衙,翎領輝煌衣色鮮明直立候命,靠公案左側是衙內四司堂官僚屬,右側三把交椅,是步軍統領衙門三名副都統,是兩萬餘名禁城營兵的帶兵管帶。因都有副將職銜,位份貴重,所以特設座椅。這些人今日上午有的去軍機處會議,散後直接回了家,衙裡沒了主官堂官,下屬僚役如鳥獸散,有的會局子,有的約同年搓雀兒牌叫堂會。甚或有泡花酒約會被遲本清的人叫回來的。劉保琪是文案司堂官,也站在左側,左右思量衙裡沒有什麼要緊公務,卻也沒有大中午會衙議事的例,不知是真有什麼要緊事,還是這個李猢猻新官燒火大弄玄虛?想起上午和紀昀西華門說話,肚裡想笑,忽然覺得周匝靜得出奇,便知李侍堯要出來了,接著便聽“咚——咚——咚!”三聲炮響,遲本清可嗓門兒高唱
“大軍門升堂囉!”
衙役們都練出來的功夫,“噢——”地齊聲呼叫堂威,提線木偶般一齊提足後退一步,接著文官武將們“啪啪”打得馬蹄袖一片山響。便聽李侍堯腳步聲橐橐從東後側門出來,徑升座據案而立。
“請提督大人安!”
庭裡庭外上百的人一齊打下千兒去,聲音震得大堂嗡嗡作響,院裡老梧桐樹上一群烏鴉受了驚,“忽”地撲棱起翅膀,飛得滿天盤旋。
“諸位起立。”李侍堯臉上毫無表情,乾巴巴說道,“三位將軍請坐!”
人們似乎鬆了一口氣,北營管帶穆阿瑪、西營管帶阿成、朝陽門管帶圖門朝上一拱,雙手據膝落座。其餘文武弁佐歸位垂手肅立,不時用目光偷睨公座,李侍堯也坐下了,偏臉吩咐“遲本清,點名!”
“是!”遲本清輕輕取過案上花名冊,不知怎的,他的臉色發白,手也有點哆嗦,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點“圖門軍……門!”李侍堯一揮手止住了他“點名不帶尊稱!”
“是……圖……門!”
“到!!!”
“穆阿瑪……”
“到!”
“阿成!”
“到囉!”
三個人三個答法,一個氣如虎吼,一個恬淡自若,一個吊兒郎當。人群中立刻傳出“嗤嗤”的偷笑聲。李侍堯知道他們這些人,都是滿洲親貴子弟,並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也不理會,心裡打著主意,聽遲本清接著點
“李國強!”
“到!”
“馮雲畏!”
“到!”
“關效英!”
“到!”
…………
一時統計下來,共有十五人缺席未到。李侍堯接回花名冊,手指點著問道“這十五個是怎麼回事?”
“回軍門。”遲本清自覺辦差儘力,顯得心安理得,回道,“本衙門各司除了三名請長假的,都知會到了,還有一名借調到四庫書房去的,不便通知。大營將官是通知各管帶、軍門書房師爺按名分級知會的。既然沒有來,想必是營務分不開身也是有的。”李侍堯哼了一聲,翻著花名冊,問道“穆阿瑪,這個遊擊叫柴大紀,怎麼沒來?”
穆阿瑪聽問,忙轉身道“柴大紀是四營管帶,負責西直門防務,那裡居民外地入京落居的多,四營會同順天府端了個教匪窩點,抄出許多違礙書籍。禮部奉旨‘就地銷毀’,他帶人燒書去了。”李侍堯點頭,又問阿成“紀大發、吳誠、蘇得貴、馮克儉——這四個是你營裡的,他們到哪裡去了?”
“出差了……出差了……!”阿成一臉的不在乎,笑眯眯看著李侍堯,“您知道,快過年了。標下大營萬數來人,總得弄點吃的給弟兄們打牙祭,一向的規矩不許在北京城裡頭采購,我派他們到房山、良鄉、密雲一帶鄉裡買點豬羊山貨、打幾頭野牲口。還沒回來呢!”他是阿桂的本家侄兒,卻和乃叔大不一樣,矮個子小骨胎兒,一身結結實實的肥肉袍褂都繃得滿滿的,溜尖的橄欖腦袋稀毛小辮子,抹了一層油似的泛著光,眨著眼像看什麼稀罕物似的望著李侍堯。李侍堯暗自吞了一口唾液,剛要問圖門,圖門扯著大嗓門說道“一樣一樣——我派他們西山采購去了,還派了一棚兵去大興打獵,咱們也得過年不是?”
李侍堯伸手用勁摁了一下公案,說道“派人采購,成——把你的一棚兵給我調回來!彆說你,就是我也沒權把一棚營兵調出去打獵!這件事都察院知道了,禦史們是要彈劾的!”
“禦史?”圖門不屑地一揚臉,“禦史們現在也忙著到印結局領銀子,去戶部哭窮撞木鐘,借著彈劾敲詐外官是他們的看家本事。我們除了餉還有什麼進項?怕他個屌!”阿成也道“大冷天的,調回來也是閒著!”
他們的話其實都是眾人心裡想說的,立時引來一片嗡嗡嚶嚶的議論聲。有的說“管錢的衙門有錢不求人,管人的衙門有人送錢,我們除了大頭兵,有什麼?”……“這話是,有門生的靠門生送,沒有門生的靠外頭送冰敬,誰給我們送?”“國子監、翰林院是清水衙門,你到人家後院看看,送的那些年貨垛成山!”……紛紛紜紜都是揭不開鍋的窮話。李侍堯不動聲色端坐著,心裡掂掇著如何教訓這群魚兵蝦將,忽然見門政上頭匆匆進來稟道“有四位遊擊剛到,要不要放進來?”
“唔?都是誰?”李侍堯問道。
“一個叫蔡暢明,一個叫羅佑德,一個叫蘇得貴,一個叫柴大紀。”
李侍堯便看三位副將,直勾勾盯著一言不發。阿成心裡一陣慌亂,強笑著說道“蘇得貴回來了?這家夥——準是帶的錢不夠,叫進來我訓他!”圖門也道“叫進來!”門政口裡笑著答應,看李侍堯神色,卻不敢出去傳叫。
“你去——”
“是!”
“你忙什麼?”李侍堯冷笑一聲說道,“先問明他們做什麼去了,奉誰的差,或向誰請的假,報明了再說!”
“是!”
本來滿庭亂嘈的議論突然停滯了,一股涼意襲進來浸得眾人心都是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