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也叫閹寺、閹人、璫人。”
“這叫我更不明白了。”
“啊——這麼說不成。你看過戲沒有?”
“看過。”提起看戲,惠兒眼中閃出喜悅的光,“關帝廟那裡社會,都唱大戲,《拾玉鐲》、《鎖麟囊》、《櫃中緣》、《打金枝》——”
“對了,《打金技》裡頭,公主吩咐人往門上掛紅燈,擋著駙馬不許回府,那掛宮燈的就是太監。”
“哦——我想起來了!”惠兒拍手笑道,“那叫老公兒!是專門兒在宮裡頭當差的——那都也是周周正正的人,有甚麼不好的?”
她這樣天真,靈秀裡透著混沌未鑿的傻氣,顒琰竟是從沒見過這色女孩子,兒女子家常嬉笑絮語中,但覺心目為之一開,精神也爽快起來,因笑道“他們不周正,都是廢人。”
“廢人?”惠兒睜大了眼,“都是瘸子拐子聾子,或是——瞎子?戲上下是這樣的呀!”
“他們都是閹過的人,所以又叫閹人。”
“什麼叫醃人?”
“聽說過閹豬閹牛沒有?”
“沒有,十五爺說的真稀奇,什麼叫‘閹’?”
顒琰沒轍了,想想畢竟不能說明白,一笑說道“你慢慢長大了見得多了就知道了——說這會子話,我倒覺得精神去得,有點肚餓了——小悟子,叫他們給弄點吃的來。”站在樓梯口的小悟子聽他們對話一直在笑,忙上前問道“爺想吃點什麼?”小惠趁他們說話,往幾個炭盆子裡加炭,扇起了焰兒,見顒琰還想不出吃什麼,笑道“十五爺病剛見好,一定不能用葷,就是清素些兒的軟飯。依著我說,醋、香油、蔥花兒、薑絲兒、蒜末兒加鹽拌起來,稀稀地下一小碗京絲掛麵,調勻了趁熱連湯吃了,準保是好!”小悟子道“既這麼著,你下廚親自給爺做,隻怕爺吃得更香!”
“成,這有什麼難的?”惠兒半點也沒聽出小悟子話裡有話,“現成的開水現成的麵,轉眼就得——十五爺,你這一想吃飯,就是病要好了。阿彌陀佛,寧可早些好了罷!”說著輕步循階下樓去了。小悟子見顒琰挪動身子要下床,忙過來替他套襪子蹬鞋,一邊係著腰帶,說道“依著奴才見識,這女子雖說出身寒賤些,模樣兒周正,心眼兒也好,不如就叫跟了爺。雖說有奴才還有太監,都是粗手大腳的,跟前起來坐下的有個照應還是女孩兒細密些。”
顒琰望著樓外漫天大雪,扶著小悟子肩頭站起身來,想到外頭廊下眺望景致,肚裡空落落的身軟腿顫,隻好依桌坐了,這才說道“你說得是。不過先要幫她把家安頓好,你去私地見見劉大人,出豁了他舅舅的罪——這是我答應過她家的,不能食言。要好生說,不要依我的勢去壓人家。她就願跟我,我說過的,也不能拿她當使喚丫頭,要再買兩個丫頭伏侍她,餘下的事回北京再說——你懂了麼?”說著,聽見樓下有人上來,便住了口。一時果見惠兒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上來,大約碗熱,燙得她顰眉蹙額的,碎步快走把碗放在桌上才舒了一口氣,噓吹著拇指看著顒琰笑。
顒琰也笑,端起碗來嘗一口湯,立時熱香酸鮮齒頰生津,滿腹暖烘烘拱上來,不禁大讚“好!一碗麵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在宮裡頭生病,太醫說一句‘有火’,就弄一間空房子關起來,隻管喝水不管飯,任你叫破嗓子哭儘眼淚,總歸是不理你,這就叫‘敗火’。頭疼腦熱也就一味餓肚子,餓得你前胸貼了後脊梁,給你一碗粥——比起這個真是天上地下了。”他大病初愈胃口特好,卻是自小養就的“節食惜福”慣了的,吃完了那碗麵,已是通身大汗,用毛巾揩著臉連說“好,以後再病就是這飯!”卻不肯再要。
“爺也真是的。”惠兒收抬碗筷,又替他擰一把毛巾遞上,嬌嗔道,“這回病沒好就說‘再病’,也沒個忌諱!——您說的‘敗火’可真逗,那是太監們使促狹治您,您不會告萬歲爺治他們?”顒琰道“萬歲爺小時候兒生病也這樣,代代傳下的祖宗家法,你告誰去?——那碗銀耳湯你把它溫一溫喝掉吧,白扔了可惜了的。”
“您不是說那是太監湯?”惠兒道,“我不喝那太監湯!”說著端了空碗下樓去了。顒琰怔了半日才憬悟了她的意思,和小悟子對視一眼,都笑了。小悟子道“奴才去見劉大人,主子還有話吩咐沒有?”
顒琰擺擺手道“沒了,去吧。”
接連三四天休息將養,顒琰的身體已見大好,便要商議啟程去德州的事。這個小小的黃花鎮上住了兩位欽差,其中一個還是“太子”,鎖拿了滄州的“高太尊”,府縣三個師爺和七個人販子都枷號在關帝廟外的冰天雪地裡,大約是亙古也沒有過的事,早已轟動了四裡八鄉的百姓,滿街連日都是冒雪走幾十裡來看熱鬨的人。當地幾戶縉紳人家聯了殷實富戶大宅門地主,聯名上稟片請求接見。“瞻仰風采,光華桑梓”之餘,籲請磨碑勒石紀勝的,捐資以助榮行的,告窮求免捐賦的,直呈冤狀懇求申雪的,甚至節婦烈婦請旌立坊,族裡不合爭分地界種種雞毛蒜皮申告稟帖都送了進來,錢家大院裡外地麵的雪都踩得繃磁溜滑,中院廊下送來的禮,大到成匹的綾羅絲緞、輅車大轎,小到點心果子包兒,還有一封一封的銀子,都有專人看管,垛得滿廊都是,活似行將起運的百貨大貿棧的光景兒。那顒琰起先隻是接了一包茶葉,弄到這樣子不禁著忙,一邊命人去請劉墉,又叫王爾烈上樓商議。
“我這才知道當清官難,難於上青天。”顒琰一見王爾烈就笑,示意王爾烈坐了,笑道,“還有個送戲班子的,我給打回去了。這些東西斷不能入私,隻是該怎樣料理,請師傅來商議一下。”
王爾烈精神看去甚好,雪白的馬蹄袖翻著,用碗蓋撥著茶沫,笑道“一是上繳,繳給戶部發皇商變賣入庫;二是繳給地方上,讓他們列個清單給我們,餘下的事由他們料理,這是省事的。”
“戶部我不知道?現下就過年,年貨送他們就地分贓了,我才不作養這起子齷齪殺才呢!繳給地方官,我看也是人家俗話說的‘肉包子打狗’。”顒琰道,“你說這是容易的,難的呢?”王爾烈道“也沒有什麼難的,略費事些。”他沉吟了一下,“我看了看,總值兩三萬上下罷。吃的用的,粗重搬不走的,可以就地變賣,像那些豬羊雞魚,六十歲以上老人每人分一斤。再加一斤酒過年。變賣出來的錢買米來,有一等過不去年的赤貧,還有討飯大雪隔著不能回鄉的,大人三十斤小孩二十斤分了它!”他沒說完顒琰已聽得臉上放光,擊節稱賞道“好!”
王爾烈接著說道“還有細軟金銀物什,統計核價坐實了,請劉大人留人監護,在縣裡把文廟黌學修葺一下。府縣教諭訓導這些官兒是苦缺,分他們一百銀子好好過個肥年。這事不能讓府縣衙門胥吏染指,一交給他們就算水潑沙灘上了。”顒琰連連點頭,默謀了片刻,說道“這真真是功德善舉!不過……還要和劉墉聯銜出一張布告,把措置辦法都寫進去,說明這是朝廷的恩德,秉承皇上以寬為政拳拳愛民的至意,恤老憐貧,使鰥寡孤獨皆得安生營業。這麼著可好?”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不能獨占其功。”王爾烈一邊聽,已經揣出了這位阿哥“遜功”的本意,拉上劉墉,這就做得體麵堂皇,高標“皇恩”,就不至於有嘩眾取寵的嫌疑,小小年紀有這樣的心計,也真的令人刮目相看。想著,待顒琰說完,問道“要不要繕折奏明皇上?”
“不要。”顒琰說道,“這是小事情,喋喋不休累牘上奏。為一善而恐人不知,顯得小家子氣了。”
王爾烈臉一紅,自覺失言了。他雖為東宮洗馬,其實阿哥們在宮中所受何等熏陶,祖宗家法擠兌出來的聰明,阿哥們之間連著後妃之間微妙的勃豀爭鬥,曆練得一身防衛本領,絕非外人能略窺壼奧三昧的。顒琰自知,不管自己如何辦理,怎樣謙遜,劉墉絕不敢真的來“分功”,依舊要老老實實具本直奏乾隆說明情由,王爾烈卻無論如何領略不到這一層。
“王師傅,你在想什麼?”顒琰見王爾烈呆呆的,一笑問道。
“我在想……”王爾烈憬然回過神來,“我在想我初中秀才,府試小考取了個第一名。從試場出來,撒歡兒跑腿回家裡,趕緊把喜訊報給老爺太太。這麼一比,十五爺的心胸誌量就看出來了,我……許是器量太小了。”
“不是這樣的。”顒琰心中一絲愧赧劃閃而過,溫言說道,“你那是孝心,想招父母開心一笑,不是這個比法。”他一笑接著道,“我這也是孝心,不去向阿瑪討功邀好,踏實做事。你知道,天家無私事,這是給皇上料理家務。你要是在家掃掃地,給父母倒杯水,都要到父母跟前賣弄,那才是真的小氣了呢!”
這是極能體諒人的話了,全用的格致功夫,君子愛人以德,細微入於毫厘,王爾烈但覺胸中一團熱烘烘暖洋洋的氣拱上來,正要感激陳詞,惠兒從樓下上來,抱著一堆剛洗過的衣物,對小廝道“到錢家房東那去借個熨鬥來——十五爺,下頭劉大人他們都來了,任大叔叫我問爺,這會子見他們不見。”
“我說呢,這半日都不見你,原來洗衣裳去了!”顒琰一見惠兒,眼中立時閃露出喜悅的光,“你看你,手都凍紅了,褂子邊兒也濕了,頭發上頭也有水珠子!這些個粗活,吩咐出去他們就做了,還用到你來動手!”說著起身,對王爾烈道“王師傅,你先請,我換衣服下去說話。”兩個小蘇拉太監忙趕過來替他更衣。卜忠打開包裹遞著朝冠、朝珠、朝服、朝靴……一件一件裝裹起來。頃刻之間,顒琰已換了個人似的——片金緣金黃色蟒袍綴著繡文五爪九蟒,外套了石青底色四團龍褂,腰間束一條四行龍臥龍帶,打著漢玉墜兒,卻是明黃金線結絛打絡子,金黃緞裡紫貂瑞覃,上繡四團五爪金龍,左右各有兩根垂帶,也是金黃色,頂金龍二層青狐朝冠,勒著朱緯,帽沿嵌著紅寶石,十顆榛子大小的東珠耀目閃光,一條佛珠似的蜜蠟朝珠端正掛在項間——這麼一妝扮,真是一舉步渾身寶氣放光,靜立端凝淵亭嶽峙。惠兒自出娘胎,幾曾見過這等人物衣裳?已是看得怔了,一手拈針一手捏線也忘了紉針兒。顒琰也不說話,衝她一笑循階下樓去了。
樓下已是滿屋子人,正庭兩廂的屏風都撤掉了,八個太監恭肅垂手,侍立在樓柱東邊,沿壁至門到樓外滴水簷下,站的都是禮部和刑部跟隨侍從的護衛、戈什哈、親兵馬弁,迎樓梯一張八仙桌旁擺著幾把椅子,卻都空著,一溜肅靜回避牌子靜靜矗在八仙桌兩邊。顒琰看時,王爾烈站在東首,西首首位是劉墉,接著是和珅和錢灃,錢灃下側身後還站著幾個官員,看服色是道員縣令,鵠立觀地連頭也不敢抬,顒琰便知是鹽務和漕務上的官員也都到了。人精子腰彎得蝦也似站在劉墉身邊正小聲說著什麼,一轉眼見顒琰下來,忙卻身退回王爾烈身後。和珅便叫“欽差王爺駕到!”劉墉弓著背,半偏著臉似乎在思量什麼事,被這一嗓子喊醒了神,“啪啪”兩聲打了馬蹄袖率先跪下
“臣——劉墉恭請聖安!”
下邊幾十號人聽這一聲,像一齊被撳動了機簧的木偶,又像被拉動了皮影杆兒的驢皮片子,打袖——提袍角——下跪——一齊高呼“臣等恭請聖安!”響得連樓上的惠兒也忍不住一探頭下窺。
“聖躬安!”顒琰在樓梯口南麵而立坦然受禮,一擺手算是代天作答。接著含笑一把攙起劉墉,說道“石庵公,虧你照應!”又對眾人道“大家請起!”他目光掃視著眾人紛紛起身,臉色已變得端凝陰沉,舉手讓著道“石庵、致齋、錢大人、王師傅請安坐。”轉臉問道“哪個是德州鹽運使?”
一個矮胖子皮球似的從人叢後滾了出來,雙下巴蛤蟆臉苦著,四肢著地趴跪在地下,一磕頭身上的肉一哆嗦,說話結巴裡帶著顫音“奴、奴、奴才……桂清阿……給、給、給十五爺……請請請罪!”
“你有罪?什麼罪?”
“湯、湯、湯煥成是是是……奴才衙門的,師爺……他、他、他……他勾勾勾……勾結匪、匪、匪匪匪、匪類,謀、謀、謀,謀害十五爺!這、這、這、這一條,就……就、就……就啊就是,奴、奴、奴……奴才的罪!還、還、還、還還還……還有……”
他歪著脖子,窩口拗牙,臉憋得紫脹了,聽得眾人聳鼻蹙眉替他著急,無奈這毛病兒越是著急害怕,越是發作得沒完沒了。顒琰還是頭一次見這號角色,起初以為是他無禮,慪著和自己玩兒,心中已是惱了,後來看看才悟過來是口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冷冷說道“算了吧,這麼著說到天黑我還是莫名所以。不說你的罪,就你這副好口才怎麼坐堂辦差?王小悟!”
“奴才在!”
“摘掉他的頂子!”
“喳!”
鴉沒雀靜的沉寂中,王小悟大步走向桂清阿。桂清阿五個手指哆嗦著旋下帽子上的青金石頂戴紐子。他刹那間變得嗒然若喪,舒了一口氣,嘴一咧,已是兩行熱淚長流。
“退一邊去!”
顒琰斥退了他,這才說道“失察下屬,縱容幕僚在外為非作歹,自然要給你個小小處分,我還不至摘你的頂子。湯煥成在魯家店懸賞拿人,拿到我們三人每人賞三千,拿到報信的王小悟五千,一出手就一萬四千兩銀子!你鹽政司好大的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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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炭氣即中煤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