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忙就對上“韋公祠”。又說“我出‘珍珠酒’。”魏佳氏就對“琥珀糖!——單牌樓——”金佳氏對上“雙塔寺”。又出“象棋餅”,和卓氏尚在發愣,陳氏忙在她耳邊嘰咕一句,和卓氏操一口半生不熟京話對道“骨牌糕——棋盤街!”陳氏被她逗得直笑,忙道“——幡竿寺!我出‘金山寺’——”汪氏便對“玉河橋——文官果!”下頭高氏笑道,“文官果對孩兒茶——打秋風!”陸氏一笑,偏著頭想想道“打秋風,打秋風——對上個種太歲可好?”眾人一陣哄笑。陸氏又出對兒“六科郎”,柏氏卻靦腆,“嗯”了半晌,對了個“四夷館——我出‘白靴校尉’——請萬歲爺對!”
“我對……”乾隆隻顧看她們對對兒樂子,忘神之間已輪到自己,怔了一下,竟一時對不出來,顒璘眼見太後指乾隆要罰,忙悄聲對乾隆說了句什麼,乾隆一想果然不錯,一拍桌子笑道“是了——紅袍將軍!”
這一對,眾人便都笑了,太後道“這是白雲觀裡的門神,是‘紅盔將軍’,顒璘給你阿瑪作弊,還弄錯了,爺兩個我都不饒,罰酒!”顒璘便接過太監遞來的酒,要連乾隆的都喝掉,乾隆笑道“這不能是罰酒,該是賀酒。白雲觀有個紅盔將軍,我們朝廷有兆惠海蘭察,號稱‘紅袍雙將軍’,家也在北京,所以不錯!他們兩個現在西邊冰天雪地裡出兵放馬。叫我說,除了太後,我們都舉杯給他們納福,祝他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太後忙道“這個如何輕慢得?我也舉杯!”
於是男女老少一齊歡笑舉觥飲了。乾隆接著出對“這算替他們遙祝了,我出‘誠意高香’!”顒璘笑道“皇阿瑪對得真切貼入實,兒子對個細心堅燭,我出——細皮薄脆。”顒璂便對上“多肉餛飩——天理肥皂”。顒瑆卻一時結住,抓耳撓腮想了半日,一拍掌道“這可真是十二弟要的——地道藥材!我出椿樹餃兒——”顒璿也是怔住,攢眉擰目想著,說道“有了!桃花燒賣!我出——京城裡外巡捕營!”
“人家都是三兩個字,你就這麼一大串!”顒琪笑著抱怨道,“我對——禮部南北會同館。我也出個難的給老佛爺秉筆司禮簽書太監——”眾人原以為這是前明掌故,太後必定要犯躊躇的,不料他話音一落,太後笑道“對個‘帶刀散騎勳衛舍人!’”
至此十六人一個大圓圍轉了一個周匝,眾人大發一笑,太後便吩咐“取我的利物來,哥兒們是顒璿雙份子,魏氏以下各人一副頭麵,和卓家的才進宮,沒家底子,可憐見的娘家又遠,不論皇帝的還是我的,樣樣有她的份兒——秦媚媚快著些了。”乾隆嗬嗬笑著道“王廉,就照老佛爺的吩咐賞大家,給顒璂加一柄纏金絲如意!”於是眾人紛紛而起,妃嬪在前阿哥續後依次到卷案邊領了賞,又喜氣洋洋到太後皇後跟前行禮,又到乾隆跟前謝恩。太後笑道“就這麼將儘興沒儘興的最好,再接著對下去還能勉強敷衍些子,到了沒詞兒時候就無趣了。”乾隆含笑承歡,說道“若論屬對工巧,還要算紀昀。據兒子看來,不但本朝,就是曆代才子竟沒有及得上他的。上回我到四庫編纂房去,陸柄南他們幾個出街上招牌名兒難他。說個‘神效鳥須丸’他對‘祖傳狗皮膏’;‘追風柳木牙杖’對‘清露桂花頭油’;‘博古齋裝裱唐宋元明名人字畫’他就對個‘同仁堂販賣雲貴川廣地道藥材’。後來陸柄南問他‘方才上朝路過三眼井……’話沒說完,他就對上個‘待會麵君笑說陸耳山’——原來紀昀對著對子偷眼瞧見我進來了,陸柄南的號就叫‘陸耳山’!這般敏捷,真真古今罕見。’”他看了看俯首帖耳恭肅聆聽的兒子們,忽然沒有了再說話的興致,起身踱了幾步坐到母親身前,麵向阿哥們說道“你們生在天家,自來就有的富貴,用不著像外頭舉子們樣兒,束發苦讀皓首窮經,苦掙個一芝麻官兒再慢慢攀升,這原是你們的福。據朕看來,曆朝皇家子弟出息不及我大清,其緣由就是仗了這福,一代比一代驕奢淫逸的過!”
大殿上靜了下來,隻聽乾隆款款而言“宮闈宗室裡什麼風,外頭就是什麼雨。看看徽昆戲如今昌盛,還不是從北京風靡了天下的?王爺們帶了個頭,旗人就跟上,大家都唱戲!劉墉和珅在山東拿國泰,他還正在下海唱戲,一頭一臉的脂粉!”他用手指東邊“那邊王府裡,各家都養著上千籠子的鳥,你怎麼能怨那些沒差使的破落子弟提著鳥籠子串茶館——一對好鴿子上千兩銀子,一隻鬥鵪鶉八百兩!一個壞風氣倡導起來半點不費事,要想撲滅下去就下一百道旨意也不濟事,所以這一條要警惕。你們現在讀書尚屬用功,在部裡辦差隻是學習,閒暇時候琴棋書畫自娛也無可厚非。但看你們送來的窗課本子,裡頭抄的那些詩詞,嗯——什麼‘打疊紅箋書恨字,與奴方便寄卿卿’,‘但得再從人繾綣,何妨長任月朦朧’,還有什麼‘最是斷腸禁不得,殘燈景裡夢初回’,什麼‘欲把禪心銷此病,破除才儘又重生’……你們不要對著看,都有!你好好讀書養性,道尊孔孟,哪來的斷腸夢,又是哪個狐媚子‘卿卿’‘奴奴’的給你病害?”說到這裡,乾隆也不禁莞爾一笑。他心底裡其實也很賞識這些個銷魂綺語的,都記得爛熟,這會子教訓兒子現成就搬了出來。太後見他訓出了調侃言語,在旁笑道“孫子們要說都算好的了!裡頭孝順,外頭辦差人沒說出個不是來——他們哪能和你比呢?先帝爺那脾氣,丁點差錯出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當著外人當時就叫你下不來台!要聽見這些詩,那就是反了!”“母親說的是!”乾隆聽了忙笑著起身,親自給太後奉茶,說道,“兒子見他們兄弟齊在一處也難得的,這也還是爺們家裡家常話,不是訓斥他們,富貴自來有,世俗奢靡淫逸混賬風氣,又驕又嫩,哪裡禁得風雨?尹繼善您知道的,那是多練達,多聰明的人!當年有個舉人去見他,那舉人九次會考都落榜了,他就有點瞧不起人家,說‘秀才該閉門讀書’,鑽刺什麼?”還對李衛說‘這麼個老孝廉,還有什麼指望?’結果如何——他輕慢了個狀元!就是光祿寺的正卿陳伯玉,前頭你們毓慶宮的總師傅……尹元長活著隻要說起這事就羞得滿臉通紅。”他又麵轉阿哥們“尹元長兩督江南再入軍機,治績勞勳垂於竹帛,你們除了個好爹媽,拿什麼和他比?他尚且有過失誤,何況你們?是不是?嗯?”這下子兒子們再也坐不住,一齊起身躬身答道
“是!”
“稚子不聞過庭之訓,何以琢玉成器?”乾隆笑謂太後,“兒子實在事見任臣,缺幫手啊!趁了老佛爺這個燈會,敲打一下他們,要樂中不忘憂,成就盛世賢王。這就有點掃您的興了。”
“不掃興!”太後說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還得父子兵麼!傅恒尹繼善過世,老五(弘晝)又病得那樣。紀昀才學好,於敏中有德量,我瞧著還不是掌總的料兒。如今天下事比乾隆初年多得多了,就忙你獨個兒。我一則心疼,二則也為你著急。樂一樂,也有個解穢的意思。我還惦記著十五阿哥在山東,聽說那裡出了點亂子,也不知有乾礙沒有?”說著,歎了口氣。
這是問顒琰的下落,乾隆覺得無法回話,此刻他才覺得,自己連日心緒不好,對後宮的事隻是個反感煩亂,真正的擔心是在山東,恐懼顒琰身罹不測,又憂心彆的地方再出大事震動朝廷,“藻飾太平繁華盛極”的治世名聲就要大打折扣,豈知這位索居深宮的老太後,竟和自己想的是一件的事……他微笑著點點頭,柔聲安慰道“無礙的,這都是國泰平日敲骨吸髓剝克百姓惹出的事。據各省情勢說,大體上無事。江南一個製錢板兒能買三個餑餑,窮人還過得。有幾個跳踉匪類,劉墉就把他們對付了,母親放心,窮地方都有賑濟,咱們有的是錢糧……至於十五阿哥,更甭操他的心。”他看一眼直盯盯望著自己的魏佳氏,笑道“外有劉墉內有黃天霸師徒護著他呢,前天還接到他的驛傳密奏,他若不和官府聯絡,信怎麼寄來呢?阿哥們沉下去,曆練曆練,有些學問在宮裡頭一輩子也學不來!就是有些驚險,不見得就是壞事。我年輕時候下江南,幾乎讓人殺在路上——金佳氏她就知道。先帝爺年幼時也遭過洪水住過黑店……”他似乎覺得這樣比較不妥,又道“彆說平常人家千裡萬裡出去謀鬥升之糧,就阿哥們保姆師傅護著,哪個不是三災八難的?吃點苦頭有什麼?十三叔在世吃了多少苦,殺他的毒他的,鞭子抽牢房禁,還圈禁了十年。結果怎樣,成就了一代名垂千古的賢王!”他本來麵對太後的,此時已轉向兒子們,問道“是不是?”
“是!”兒子們又齊鞠一躬答道。
乾隆一看,又成了訓誡格局,回身向母親一躬,笑道“兒子不去,畢竟這裡不成熱鬨景兒,現今普天同慶薄海共歡過元宵,正是融融與樂之時,今兒該放開孫子們陪母親高興——除了顒璂,你們今晚都要在慈寧宮儘情承孝——我還到養心殿,有幾件要緊奏折還沒批下去呢!”
“是這個話。”太後見宮嬪阿哥人人麵帶輕鬆笑容,也不禁笑了,“這也就是立規矩立慣了。就像《法門寺》裡的賈桂,‘站慣了’,怎麼好在你跟前兒放肆玩笑?你去吧,隻彆坐夜坐的時辰久了——明兒下晌定住了時辰,咱娘們都上正陽門!”
第二日下午申時是欽天監擇定的大駕出城吉時。從午時正牌,長年封禁的天安門、地安門、午門、正門,隨著石破天驚三聲炮響,一齊卸下房梁粗的門閂,嘩然洞開。善捕營和西山健銳營的數千名羽林軍早已在五鳳樓前集結,聽這三聲號炮,李侍堯在午門前一揮令旗,各營棚管帶將軍帶著兵,踏正步舉著軍旗出來駐蹕關防,沿紫禁城中軸分內外兩線,將皇道和內城隔斷開來。成千上萬的京師老百姓哪個不要來觀瞻聖母出城,四麵八方從內城聚過來,被攔在禦道兩側,已是人流如潮萬頭攢動。天安門到正陽門東西兩側,已成人的海洋。看見皇家如此森嚴威儀。議論聲,嘖嘖驚歎聲,擠倒了人的哭叫聲,順天府衙役的口令傳遞聲……彙成一片喧囂。順天府尹郭誌強一頭熱汗,跑了這頭跑那頭,指揮衙役們布置東西便門外安排彩燈煙火,回到天安門前,恰遇李侍堯出來,剛說了句“燈棚裡太多,要借提督衙門的牛毛氈擋一擋——”話沒說便被李侍堯打斷了。
“那是怎麼回事?”李侍堯也是一頭油汗,指著天安門東南角,“你衙門的人,在用鞭子抽人!”郭誌強回頭看了看,笑道“人太多了,不攔著都擠到皇道上了——大人放心,這都是祖傳練出來的鞭頭本事,打燈頭不傷蠟燭的——我從東便門擠過來。轎子差點擠扁了——那邊得開出個通道來。”
李侍堯揩了一把汗,說道“不行,不能用鞭子,用墨汁子,或香灰水往上潑!人散開算完。這種好日子,鞭子掃誰一下一家子不高興,嚇著了老頭老太太小孩子也不好——叫你的人立刻傳話去!”郭誌強便回頭命從人“趕緊照大人指令去辦!”李侍堯這才問“你方才說什麼?”郭誌強道“東西便門外官設燈棚垛的,外頭油紙都毛了萬一火星子濺上去燒透了,就會炸起來崩壞了城牆,看這天兒,說不定要下雪,受潮了也不好。”李侍堯仰臉看看,果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彤雲霾煙布滿天空,隨著微微朔風緩重地向南移動。心裡思量,下點雪也好,一來人少,二來火災少,但這是掃興話,不能對郭誌強這樣下屬說的,因笑道“我那裡沒有牛毛氈,隻有羊毛氈,你派人去用車拉就是了——聽著,不許把堆在城牆根,離城至少十丈,圖省事出了事唯你是問!”說著話,見王廉打頭,六十四名太監騎著馬從地安門內按轡徐徐而出,忙道“我騎馬進去見桂中堂,你也騎馬到正陽門,百官已經齊了,叫他們按品級列隊,把周圍閒人趕開——大駕已經動了!”郭誌強覷著眼手搭涼棚向裡望一眼,果見裡頭午門筆直的皇道上旌麾蔽空,黃燦燦一片壓地金山般鹵簿車駕已經啟動,已隱隱傳來鼓樂之聲,忙答應一聲牽馬拾鐙飛騎而去。
此刻成千上萬的眾人都已知道車駕已經在午門出動,一片狂熱的歡呼鼓噪喧囂如潮。正熱鬨不堪,忽然之間雅靜下來,原來天安門東西兩側門洞裡各走出一隻朝象,接著又是一對,又一對……共是九對大象,卷鼻耷耳的舉著粗壯的腿走得十分齊整,都是金絲絨搭背,明黃纓絡套身,個頭都在一丈高低,穿著鑲黃紅坎肩的象奴都是頭戴平底小帽,手持黃絨鞭坐在房來高的象背上聽哨音如意指揮——自雍正末年金川戰起,接著緬甸內亂。大象停貢,大內原有的象隻剩了三隻,隻可內宮觀賞,已不足配備儀仗。這已是十分稀罕之物,這時一下子出來這麼多,康熙朝過來的老人都不曾如此開眼。王廉帶太監們出天安門,由著他們往正陽門去布置城上觀禮坐席,自己留下來站定在金水河正中玉帶橋前,待到東西兩行寶象站定,王廉扯著公鴨嗓子可嗓門喊了一聲
“跪!”
十八名象奴聽令,一齊把手向象項間一按——這都是下頭不知練過多少回的,那些渾身裹著綾羅的畜牲們前蹄一彎,後腿一伏便趴了地下。周圍立刻傳來一片嘖嘖稱奇聲。看象奴動作時,每人都取一根截好的甘蔗喂那象,象鼻子卷了碗來粗的甘蔗伸展自如地吃著。有頭年輕小象大約馴得不到家,鼻子玩弄那尺許長的蔗棒兒調皮地頂立柱兒,不肯往嘴裡送,象奴舉著鞭子揚了一下,這家夥卻是不怕,橫鼻子把那象奴掃了個馬趴,他站起來瞪眼揚鞭好怒,那象已將甘蔗填了口裡,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逗得遠觀的人群一陣哄笑。
正熱鬨得眼花繚亂間,丹陛大樂絲竹旱雷聒耳已近,前頭六十四麵龍旗各由力士挺執而過,緊接著五十四架蓋傘飄搖出城,翠華紫芝明黃純紫豔色雜呈,豹尾槍龍頭竿高高矗著雜處其間,看得人眼花繚亂。信幡紅旗導引著,又是羽葆如林從門中擁出,七尺寶扇上一麵麵都寫得有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四葆在前,接著“振武”、“敷文”、“納言”、“進善”隨後,四金節、四儀鍠氅、四黃麾、八旗大纛、羽林大纛、前鋒大纛、五色金龍纛施麾蔽天而過,什麼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鵠、白雉、赤鳥、華蟲、振鷺、鳴鳶種種祥禽,遊鱗、彩獅、白澤、甪端、赤熊、黃熊、辟邪、犀牛、天馬、天鹿諸多靈獸都繪在片金青旗上,招招搖搖浩浩蕩蕩從天安門擁出。前頭已到正陽門,後頭還在無休無止地向外擁流。直到六十四名乾清門侍衛金盔銀甲挎刀騎馬威風凜凜,蹄聲叮叮踏石過道,後邊無數太監擁著黃絡龍輿,車輪輾石轔轔有聲漸出城門,有年紀見過世麵的人都知道天子車駕已到——此刻萬目睽睽,都是眼花繚亂,人們已是看傻了不知哪裡是北。待到車駕出來,儘顯於天安門玉帶橋南,人們才看清,一頂六尺高的龍輦上遮九龍華蓋,玉座方軫正中坐著白發蒼蒼滿麵慈祥笑容的“聖母”皇太後。旁邊侍立一人,頭戴中毛熏貂珍珠珠頂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緙絲麵貂皮金龍褂子,外套著黃緙絲二色金麵黑狐膁金龍袍,瑞罩下微露半邊珍珠朝珠,一條束金鑲碧牙瑤線紐帶斜露在龍褂外邊,瓜子臉彎月眉三角星眸微微帶笑,三綹長髯垂在臉前,雖然已是年過六十的老人,淵亭嶽峙站在輿步中,精神氣象看去不過五十,一手扶著擋欄,一手執著巾櫛站在車中,時而向車外招手致意,時而又俯身和太後說笑著什麼——人們便知,這就是禦極天下垂裳政治四十年的“當今”——乾隆皇帝了。頃刻之間,一片山呼海嘯的歡呼騰躍
“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
“皇太後老佛爺千歲,千千歲!”
……大約從來沒有從紫禁城正門出來觀過禮,太後東西眺望,隻見廣袤的東西長安街麵上人山人海跪在皇道兩邊,像大片倒伏了的麥田俯跪下去,聽著響徹雲霄的歡呼聲,顯得有點興奮,孩子般地笑著,眼中閃著驚喜的光,手扶著擋欄歎道“太監們整日說‘去了一趟內城’,內城原來這麼大,這麼寬敞的?我老婆子今兒也算開了眼了!”因人眾歡呼聲浪太大,乾隆聽不清母親說什麼話,哈身湊近了聽太後道“……好開心!我比聖祖爺跟前的老太妃,還有先帝爺跟前的老姐妹們都有福。自打康熙六十年隨先帝上過一回五鳳樓,那個場麵兒也不及這個的……皇帝,這是你給娘掙的體麵!”
“是!”乾隆賠笑道,“這是您老洪福齊天,累世積德行善的果報……”說完,又直起身子招手。
太後含笑點頭,四周瞭望著,又說了句什麼。乾隆又俯身聽,太後卻道“這些人都這麼忠愛君恩感沐皇化,該賞點什麼才好。隻是人太多了,怕……”“不乾礙的。”乾隆笑道,“兒子叫阿桂去辦。”說著轉身下了車軫邊的小梯子。阿桂騎著馬就緊隨在步輦後邊,乾隆招手,雙腿一夾馬肚子幾步趕了上來,垂鞭拱袖聽乾隆說道“太後懿旨,要賞這些百姓,你來辦。新製的乾隆製錢預備的有沒有?”
“奴才遵旨,遵太後的懿旨!”阿桂笑著揖手,說道,“原來預備的到正陽門燈會上賞的,十萬小串(一百文一串)製錢。這裡人都跪下了,好辦——不然要擠壞人的——可這樣到燈會散時候就沒錢了,要不要叫禮部再提些錢來?”
乾隆笑著說道“你瞧著辦,總之要辦得高興,不要擠死了人。”說著轉身拾級又上了輿頂方軫。阿桂便急招手叫李侍堯和郭誌強上來說了太後懿旨的事。
兩個人一聽都愣住了一街兩邊人擠人人垛人,賞錢還不許擠死人,這怎麼弄?李侍堯卻是心思極清明,略一怔急急說道“桂中堂,請車駕略慢一點走,老郭帶順天府的人兩頭封路,我這頭傳懿旨,叫順天府的衙役編隊領賞。人群不能亂,一亂非死人不可!”阿桂笑道“你是個角色,皇上有便宜行事的旨。就這麼辦——要規矩不要亂——這裡的人分錢分到半夜了,外城人少這麼多,警備也稍鬆和一點……”說著打馬往前來尋王廉。王廉便命一百零八名隨輿太監“壓著些步子,跟我後邊慢走!”那輿輦頓時慢了下來。李侍堯遠見郭誌強已到衙役群中布置,打馬一躍徑至禦輦前頭,眾目睽睽中從容下騎,先向禦輦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才轉身麵向南方。一片熱鬨得開鍋稀粥般的人群漸次安靜下來,聽李侍堯高聲布達
“奉皇上聖諭,遵皇太後老佛爺懿旨。今日皇輦前迎駕人等,皆我大清忠誠良實子民。無論男女老幼,皆有賞賚。著順天府依次按發賞錢——欽此!”
本來凝重的空氣,仿佛又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縮了一下,又猛地膨脹開來。不知是誰帶頭聲嘶力竭大叫一聲“皇上萬歲!太後千歲,千千歲!”接踵又是一靜,隨即便是山崩地裂價一片狂呼“萬歲萬萬歲!千歲千千歲!”人們似乎一下子著了魔,全都暈了、醉了、瘋了,跪在那裡,有的捶胸挺身踢腿,有的抽羊角瘋價激動得渾身哆嗦,喊得滿嘴白沫,念佛的,叫天爺的,喊皇恩,都是歇斯底裡紅頭漲臉叫起。
一片歡呼鼓騰的喧鬨潮嘯之中,禦輦緩緩行使到正陽門北,這裡是紀昀、於敏中領率百官迎駕。北麵是呼聲如浪如潮陣陣湧來,百官群卻是一片雍穆和熙之氣。細細的鼓樂聲中,暢音閣的供俸們在禮部司官指揮下曼聲吟唱
祥雲麗九天,丹陛歡承聖母前。壽愷祝洪延,垂裕綿長萬萬千。寶鼎嫋香煙,雙璧合,玉珠聯。雅樂葉宮懸,恩澤音,福壽全……彩仗導丹,韶鹹樂奏八風宣。宮花繞禦筵,鏤檻文墀展細旃。璆佩釋儀虔,慈顏煦,曼福駢。山呼徧九埏,元正月,萬斯年……
……群臣嵩呼拜跪中,乾隆扶著母親含笑受禮,卻也不再多說什麼話,隻吩咐“賞筵”,又躬身請道“老佛爺,您還是乘轎上城,這箭樓也老高的。”太後笑道“我能上去,不用轎。下頭辦事人都在這裡,你甭照料我。”說著便登城。乾隆到底還是攙著母親上了城,安置在圍幕屏中歇坐了,才下城樓和臣子歡宴,一切儀禮席麵都有規矩,也不必細述。
滿城喧鬨,鑼鼓爆仗聲中,天色暗了下去。雪花悄無聲息地在晦色冥冥中散散蕩蕩飄落下來。正陽門箭樓內因要防風,所有窗洞都用氈封得嚴嚴實實,裡頭正楹廳是太後和皇帝皇後的駐駕宴息處,中間圍幕隔著,西邊是貴妃嬪禦共處一室,東邊隔起全用竹編屏風,裡頭都是雜物,什麼茶具器皿隨用點心果品,應急藥物之類垛了有尋常房子來高。太監太醫都在這邊聽支使。阿桂在外邊平台上,和紀昀於敏中三個人另搭一間席棚,這也就是臨時的軍機房了,負責一切燈市燈會提調事宜。裡頭儘自也生著大盆子炭火,隻城上瞭高風大,向火的一麵暖,背上重裘還是覺得紙一樣薄。阿桂出去巡視一遭回來,見紀昀和於敏中一人手裡捧著杯熱茶,坐了個背對背,不禁笑道“你們這弄的哪一出兒?反貼門神不對臉兒麼?”說著搓手烤火。
二人這才笑著轉過身來,紀昀說道“老於架子大,不和我這凡人說話,這麼冷冰冰對坐著無味,不如轉圈兒烤著暖和。”於敏中說道“是你先轉臉的,倒說我?——外頭雪下大了麼?”
“雪不大,飄零兒丟星的,雪片子不小。”阿桂笑嘻嘻地,提起炭盆子上煨著的水壺也倒了一杯暖手。說道“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下頭燈都點起來了,倒顯得城樓上頭暗了些。又加了六十四盞燈,都擋在窗口外,沒的看著一個個黑洞,不好看相。”又笑道“同是一場雪,冷暖味不同,喜樂各自彆喲!二位向著火還叫冷,角樓旁邊執戈挺戟風地裡站的兵怎麼辦?還有海蘭察、兆惠怎麼辦?我小時就聽人說笑,說皇帝、大臣、財主、討飯的聯詩。皇帝說‘大雪紛飛落地’,大臣忙就跟上,‘這是皇家瑞氣’,財主統手爐子喝暖酒,說‘下它三年何妨?’那叫化子就罵財主‘放你媽的屁’!”
二人聽了哈哈大笑,紀昀笑道“最後一句少了一個字!”阿桂道“那就再加一個字——‘放你媽的狗屁’……”於敏中正要說話,見王廉走來,便道“皇上叫進呢,咱們彆放狗屁了!”說罷三人起身,聯袂而入。
[1]
“睪”為《易經》中“澤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