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亭見伍次友談興起來,怕他沒完沒了,趁空兒插話道“朱表台,哪有站在這兒說的?咱們不如到那邊破涼亭子上,現成的酒食,就在那兒賦詩說笑,可好?”康熙已與班布爾善談了很多,雖感失望,卻還想再試探一下,便笑道“好,就依虎臣吧!”幾個抬酒食的侍衛不待吩咐,早過去安置了。
看了一陣子《西遊記》故事,聽了伍次友一番高論,又在拜殿裡搗弄了半日鬼神,不知不覺已到晌午了。秋風卷著一團團烏雲漸漸地蓋了上來,渾黃的太陽在飛雲中黯然失色。在破亭裡,這幾個胸襟不同、誌趣各異的遊客被機遇和命運撮合在一起飲酒賦詩,都默默看著清澈透底的池水中變幻的雲影,沉思默想地搜索佳句。
一尾鯉魚躍起,在池中打了個翻飛,“咕咚”一聲又沉入水底。康熙起句微吟道
劍池錦鱗躍雲影,
伍次友道聲“好!”忙續道
擊破秋空欲出形。
魏東亭說了聲“獻醜了”,便吟道
為問天闕造化數,
班布爾善沉吟良久方續道
劃亂清波朝金龍!
康熙鼓掌叫好,伍次友卻道“詩也倒罷了,隻是最末一句流於頌聖俗套了,這又不是金殿對策,哪裡有什麼金龍呢?”
蘇麻喇姑聽伍次友如此說,擔心地看一眼康熙,康熙卻是毫不在意。班布爾善本疑心伍次友來曆,此時不禁釋然。暗想“倒是我多疑了,姓朱的若認識這主兒,豈敢說這樣的話?”遂笑道“朱先生見教得是,隻是讀書人事事當歸美於君親,餘則非我輩敢於妄擬的。”伍次友笑道“這話固是,然古往今來多少詩文,若真的篇篇頌美君親,那還怎麼讀呢?重要的在於情發乎心,誌發乎詞,或寄於山水,或托於花月——聖道之大,豈可一格拘之?”
這一番侃侃而言加上前頭的領教,班布爾善自知決非他的對手,便一笑而罷。伍次友興猶未儘,呷一口酒,憑欄朗吟道
登山臨水送將歸,誰言宋玉秋客悲。
坐觀白雲思大風,起聽紅葉吟聲微。
春山啼鵑去不返,瑟江寒雨釣竿垂。
不堪豪士聞雞鳴,一聲詠歎雁南飛!
剛一落音,康熙連聲讚道“這才是詩,不枉了今日白雲觀走這一遭!”蘇麻喇姑聽著卻不言語,眼中滾動著晶瑩淚珠,怕人瞧見又忙偷拭了。
魏東亭眼見班布爾善直盯著伍次友,知他動了疑心,於是笑道“朱表台又發了豪情。不過咱們今兒個出來是耍的,裝了一肚子的白雲大風回去姨父能不怪我?”
康熙聽了嗬嗬大笑“虎臣原來也有打諢取笑的時候——依你便怎麼?”魏東亭笑道“不如說笑話兒,誰說得不好,罰酒!”
“好!”班布爾善嬉笑道,“我先說——一個秀才死了,去見閻王,閻王偶放一屁。秀才就獻了《屁賦》一篇,道‘伏惟大王,高竦金臀,洪宣寶氣,依稀乎絲竹之音,仿佛乎麝蘭之味。臣立下風,不勝馨香之至!’閻王大喜,增壽一紀放他還陽。十二年後限滿再見閻王,這秀才趾高氣揚,往森羅殿搖擺而上,閻王卻忘了他,便問他是何人,小鬼答道‘就是那年做屁文章的秀才!’”
話音剛落,伍次友哈哈大笑“這位賈子才先生倒是個真名士,一語罵倒天下阿諛之人!”康熙先也忍俊不禁,細思量時不禁大怒,暗道“奴才無禮!”臉上卻毫不帶出,隻道“虎臣,該聽你的了。”
魏東亭沉吟良久方道“我就接著方才的屁故事也來說一個——前明有個人叫陳全,是極有才學的一個風流浪子。一日外遊,誤入禦園獵場,被一個太監拿下了。那太監道‘你是陳全,聽說你很能說笑,你說一個字,能叫我笑了,便放掉你。’陳全應口答道‘屁!’太監不禁愕然,問道‘這怎麼講?’陳全道‘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
眾人聽了,無不鼓掌大笑。伍次友笑得打跌,道“我也有了一個——有一家富戶,原是賣唱的出身,死了母親,求人寫牌位,既要堂皇,帶上‘欽奉’二字,又不能失真。花了一千兩銀子沒人能寫。一個秀才——就是方才賈先生講的那位了——窮極無聊,便應了這差。上去援筆大書道‘欽奉內閣大學士,兩廣總督,加吏部尚書銜,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少保王輔相家仆隔壁之劉嬤嬤靈位。’”
眾人聽了又是哄堂大笑,連旁邊侍立的蘇麻喇姑也不禁“嗤”地笑出聲來。康熙便道“我也有了一個——一家人想住好房子,賣了地和存糧,又借了錢,好容易蓋成了,卻連飯也吃不上。他的一個朋友進來揚著臉看了看道‘這房子蓋得好,不過欠了兩條梁。’問他怎麼回事,朋友笑道‘一條不思量,一條不酌量!’”
這個故事說了,除魏東亭微微一笑外,彆的人都沒笑出來,伍次友笑道“這故事勸大於諷,沒把大家逗笑。甄公子該罰一杯!”康熙隻得笑著飲了。班布爾善聽著這些笑話兒句句似乎帶刺兒,卻又說不出來,暗罵魏東亭“不知從哪裡弄個野秀才。”口裡卻笑道“我還說個讀書人的事有個學官,退休還鄉,自做了一塊匾,上頭寫了‘文獻世家’四個字。有個無賴夜裡把‘文’字上麵一點貼了,變成‘又獻世家’。這家子大怒,撕了去,不料隔了一夜‘文’和‘家’上頭的點都沒了,變成‘又獻世塚’。這家便摘下來,擦洗乾淨掛上,第二日‘文’和‘家’都被糊住了,隻餘‘獻世’這兩個字……”
他的笑話未講全,眾人早笑倒了。魏東亭便道“賈先生這個笑話兒著實的好,很應獎一杯酒!”
班布爾善笑著飲了,問道“虎臣可還有好的麼?”
魏東亭笑道“我雖不學無術,笑話兒卻有的是——說一個近視眼,過年在路上拾了個爆竹,不知是個什麼東西,便湊在燭上去瞧,不想就燃著了炮撚兒,‘砰’的一聲在手裡炸開,旁邊一個聾子看得清爽,便問‘足下方才手裡拿的什麼,好端端的怎麼就散了?’”
眾人各自回味,伍次友早大笑起身道“真有你的,虎臣!已出來多時了,我還有事,不如就瞎子放炮聾子看——今日且散了吧!”回身叫了聲“婉娘”,便徑自帶著蘇麻喇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