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洛再無佳人2!
三月份的上海,深夜裡霧水濃重,人一踏進夜色裡去,飄飄渺渺一般。
倪凱倫開著車,穿過地下車庫門禁時,仰頭看了一眼,高聳樓層之間的夜空霧蒙蒙的一片黑。
推開家門時,燈光是亮的。
一個人影趴在她家的沙發上,微閉著眼,小臉紅唇,唇色糊了,黑色長發淩亂,身上穿了一件墨綠色的綢緞裙子,脫下來的絲襪被卷成一團扔在了地毯上,裙子下露出著的潔白纖細的小腿。
仿佛一個從深野山林遊蕩出來的豔色鬼魂。
倪凱倫俯下身拍了拍她的屁股,“為什麼不回自己家?”
黃西棠的頭埋在抱枕裡,悄悄地說了一句,“我媽沒睡呢。”
倪凱倫露出了然神色,扔掉手上的鱷魚皮包,坐到她身旁。
西棠往旁邊讓了讓,屈起腿貼在她的手臂上,輕輕地摩挲。
“喂,”倪凱倫推了推她,“卸妝再躺,頂著這滿臉的粉就睡?”
西棠嘟囔著答應了一聲,懶懶地不願動。
倪凱倫說“歐麗祖上個月剛打了水光針,你以為自己還年輕?”
歐麗祖是公司新晉的小女孩,肉彈身材笑容甜,走年輕性感風。
黃西棠坐起來,說“二十歲就打針?”
倪凱倫說“二十幾了吧。”
西棠意興闌珊地“哦”了一聲。
又是一個改年齡的,這個圈子,年紀仿佛是女明星的洪水猛獸。
倪凱倫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也就你們這種科班畢業的,資料檔案學校都查得到,要不然……”
西棠晃晃手“我可不啊。”
倪凱倫沒好氣地怨“紅得太晚,再過兩年,男演員全都比你小,戲都沒法搭了。”
西棠悠悠地歎了一句“何止晚,還沒紅呢。”
倪凱倫一腳踹在她大腿上“去卸妝!做女明星這麼這麼不勤力,我看你是要自取滅亡!”
西棠灰著鼻子去了。
等她洗了臉出來,倪凱倫在收拾化妝包,順手丟了一支精華水給她。
西棠接過來,坐在沙發上,卻開始愣愣地發起呆來。
倪凱倫盯著她素顏的臉瞧了半晌,十分不滿意地評價了一句“橫店熬了這幾年,好好的皮膚算是糟蹋完了。”
西棠聽見了,衝著她扁扁嘴,做了個沒精打采的鬼臉。
倪凱倫瞧著她滿那不在乎的勁兒就來氣“你彆給我不當回事兒,你以為你能賴在劇組一輩子不成?這個圈子多殘酷,你要出去做商業活動,你往台上一站,跟彆的女明星一比,氣色不好臉色蠟黃,還黑了彆人幾號色,娛記粉絲人人嘲笑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世態炎涼了。”
西棠瞬間覺得頭都大了一寸,趕緊拿起化妝水往臉上猛地亂拍一通。
倪凱倫終於滿意了,斜睨她一眼,“這麼早回來,跟謝醫生約會怎麼樣?”
西棠老老實實答“吃了頓飯,然後回來了。”
“不看場電影?”
“不了,不方便。”
倪凱倫也知道她不是借口,《最後的和碩公主》已經播出了大半,開始有人認得她的臉。
上次她跟倪凱倫在公司附近的餐廳吃飯,那天西棠打扮隨意,也沒作任何掩飾,一進去就被鄰桌的一位女士認了出來,旁邊那一桌似乎是中年阿姨團體聚會,經那女士一嗓子吆喝,她們身邊立刻圍滿了一圈激動的中老年粉絲,倪凱倫見多識廣,拿腔拿調,以經紀人身份用她那味濃重的普通話跟阿姨們熱情地聊了幾句,天知道她已經在內地混了快二十年了,普通話明明說得十分標準,隻是那群阿姨們不知為啥特彆吃她這一套,各個興高采烈的,然後倪凱倫果斷迅速地指揮著十幾號人拍了個集體照,立刻拉著黃西棠飛奔離去,自此倪凱輪也謹慎了,後來西棠出門,都是上至經紀人,下至助理化妝師層層保護,幾乎都是隔絕人群了。
眼看黃西棠又走神了,倪凱倫淡淡地說“謝醫生人不錯。”
黃西棠略微抬頭看了她一眼,自她認識謝振邦以來,倪凱倫從未發表過任何意見,她以為公司不喜歡藝人談戀愛。
西棠眼中隻有一股清冷之色。
倪凱倫說“女孩子還是要戀愛,不然臉上沒有蘋果色。”
“我請謝君ogle你的名字,他不但沒被嚇跑,還主動跑來跟我說,他尊重你的公眾形象。”倪凱倫想想覺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西棠認識謝振邦,並不算偶然,第二次見麵,他問她要電話號碼,他站在醫院的走廊,從白袍上衣的口袋掏出鋼筆遞給她,神色坦坦蕩蕩,健康的麥色肌膚,一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西棠沒有理由拒絕他,因為他剛剛診斷過她母親的病,隻好禮貌地微笑著接過了他的筆。
下一刻倪凱倫從走廊外麵衝了進來,凶神惡煞地一把拍掉了她的手。
西棠隻好衝著他抱歉地笑笑。
“i’?
y,”這位留洋青年醫生的眼睛在鏡片後微微笑,灑脫地攤手聳肩,帶了一點點半真半假的調侃“發生了什麼事?你是不是沒滿十六歲?”
“長得挺帥的,受過西式教育,”倪凱輪的話開了頭,越聊越高興似的,她伸手戳了戳西棠“哎,這可是女明星最愛嫁的款式,比那些油頭大耳的中年富商好多了,也難怪你媽媽這麼關心,我說你……”
西棠一動不動地聽著,忽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好了,凱倫……”
她抬手掩住了臉。
倪凱倫停住了。
西棠沉默許久,低低地說了一句“我試過,很難投入。”
倪凱倫聽出了她的語氣中絕望之意,那一趟從北京回來,快五個月過去了。
上一次跟那個人分手,剝皮抽筋,去了半條命。
這一次,人倒是齊齊整整,不但全身而退,而且所益頗豐,可靈魂卻慢慢枯萎。倪凱倫知道,她隻是不提,不是好了。
虧得她還試圖粉飾太平。
西棠捂住臉“人家一腔熱情,我感覺很愧疚。”
倪凱倫安慰她說“約個會而已,又不是教你互許終生,大家都不是傻子,男人享受你美麗外貌,性情還聰慧可愛,他日他若得不到想要的,他自然會離開。”
西棠仰頭看了看她,不再說話。
倪凱倫將她摟進懷裡,西棠木著臉睜大了眼,已經沒有眼淚了。
過了一會兒,倪凱倫接了一個工作急電回來,看到黃西棠仍然窩在她的沙發裡,怔怔地發呆。
倪凱倫從後背看她的側臉,黃西棠已沉浸入自己的思緒裡,她沉默的時候,翹鼻子透出一股子倔強壓抑的氣息,公司內部試拍過她的短片,投放在六樓視聽室那張一百寸的屏幕上,一張臉占據了半個大熒幕,二十四幀的鏡頭幾乎凝滯,滿屏人物情緒特寫,她的美,禁得住高清格式攝像機數分鐘長鏡頭的拷問,素顏下眼角的一顆小小的雀斑,都美得動魄驚心。
倪凱倫默默地盤算,手上還有一部古裝劇合同,還有好幾個代言和綜藝活動在談,好的劇本也需要找……
她太了解這個圈子了,三十歲前後的女演員,是黃金般珍貴的最後幾年光景,女性的美基本到達了巔峰狀態,生活曆練也出來了,把握和詮釋角色,再沒有比這幾年更好的時光。
女演員的青春易逝,如果這幾年不能大紅,那就永遠沒機會了。
黃西棠必須抓住機會——回到大熒幕來了。
早晨七點,西棠抵達劇組外景場地,今天劇組轉場,在郊外的一家連鎖奢侈度假酒店取景。
由派克影視傳媒和上海星藝影視公司聯合出品,陳肇亮執導的都市言情劇《剛剛好的戀人》進入了第三個月的拍攝,西棠今年上半年,一天假也沒休過,光是電視劇就拍了兩部,好在都是現代戲,出戲入戲沒有那麼難,但就工作強度來說,這是拚了命了。
公司上下都習以為常了,簽約了多年的藝人終於紅起來了,卻即將合約到期,公司為了抽取片酬,都得往死裡給藝人接工作。化妝師欣妮每天早上給她化妝時,西棠一張臉因為睡眠不足,幾乎是浮腫的,整個人幾乎都還在半夢半醒之間。
連助理都覺得她可憐。
全公司上上下下,大概隻有倪凱倫明白,這還不算最壞的事。
這半年多來,黃西棠要是不接工作,更得出事。
攝影棚內主場景的戲份已經基本拍完了,劇組最近在頻繁出外景,拍攝周期過了一百天了,已經接近殺青。
西棠到的時候,主演休息的棚子還沒搭好,場務和工人在支帳篷。
西棠笑著擠到群演的棚子底下,一位群演大姐用筷子戳開了一個包子,分了一半遞給她。
西棠問“什麼餡兒?”
大姐清脆地答“白菜。”
西棠接過了,拉了張折疊椅坐了“謝了啊。”
群演裡坐著張爺,他今天演一個做人肉背景的大老板,穿著西裝馬甲,梳著油頭衝著她樂“西爺,今兒你可不是第一個,有人比你早。”
倪凱倫對手下藝人的第一項要求,就是開工一定要守時,絕不能叫全劇組人等你一個,這是做演員的大忌,哪怕之前吳貞貞,在劇組裡派頭大得跟中國皇後似的,每場戲都是老老實實按時到的。
現在這部戲三個主演裡頭,西棠通常都是第一個到。
西棠好奇地問“誰?”
大家集體衝著停車場努努嘴。
西棠遠遠望了過去,原來是女二號的保姆車已經停在了酒店停車場。
演女二號的演員何露菲,她跟章芷茵是一個公司的,以前並稱國視雙花,後來章芷茵拍了幾部不錯的劇拿了視後,奠定了業內的地位。而何露菲據說因為插足一位圈內知名導演的婚姻鬨出過緋聞,後來沉寂了一陣子,再出來,就比較少人提了。
過一會兒,助理打著傘,何露菲嫋嫋娜娜地下車了。
走近一看,雖然是夏天,可早晨的山上還是有點涼的,她穿了件露肩緊身洋裝,帶了整套妝發,一張臉描繪得十分精致。
西棠瞧了自己一眼,因為拍戲要穿服裝師準備的衣服,西棠來開工時一般都很隨意,牛仔褲白t恤,妝也不化,都是來了才化的。
瞧見這陣勢,西棠悄聲問了句“今天有記者來?”
這時助理阿寬已經擠了進來,胖乎乎的身體格外靈活,她迅速地從包裡掏出了一個罐子,往她臉上輕輕拍了一層妝底,遮住了她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西棠的皮膚底子好,白皙通透,粉色唇蜜一抹而過,臉龐已恢複了光彩。
這時男主演楊一麟晃悠悠地來了。
這哥們兒穿一雙人字拖,一件黑色短褲衩,一件長袖白t,頭發蓬亂,臉上一副縱欲過度的神色,後麵跟著幾名娛樂記者。
場記把主演休息的棚子搭好了,助理打開椅子招呼他坐。
楊一麟對著西棠牽牽嘴角,算是招呼。
娛記一上來,迎麵而來正是盛裝登場的何露菲,記者立即將她圍住了,一陣招呼喧鬨之聲,照相機哢嚓聲不斷響起。
西棠蹲在一堆群演裡頭,仰頭看了看,手裡還捏著半個白菜包子。
楊一麟對著西棠拍拍手“起來。”
他拖著她的手往外走,也不招呼記者,施施然朝著劇組的攝影棚走去。
記者轉頭立刻看到他倆。
鏡頭一照過去,兩個人都是修長身形,白衣飄飄,輕鬆愜意,襯著早晨的綠樹花蔭,十分賞心悅目。
記者的眼睛都亮了,立刻調轉腳步,將兩人圍住了。
何露菲立刻擠了過來,露出明媚笑容“一麟哥,早安,西棠姐,早安。”
姐。
西棠心裡翻了個白眼。
娛樂圈裡各種人物之間的稱呼,路數門道那是深得不得了,尤其是女明星,年齡基本決定了演員的戲路和角色的戲感,因此女藝人之間,但凡年齡相仿,若是不想得罪人,誰都不會輕易稱呼誰一聲姐,比如之前吳貞貞,除非真的是那種晚了一輩的完全沒名氣的小演員,若是同輩藝人給她配戲的,誰敢在媒體前叫她一聲姐,那基本就不用在這個劇組混了,這位何露菲小姐,即使官方公布的資料真實,她也不就比她小了幾個月。
黃西棠剛剛紅起來而已,在這部戲裡還演個小妞呢,何露菲這種湖稱她一聲姐姐,簡直能殺人於無形。
何露菲紅得比她早多了,早先也演過一些女主角的戲,這一兩年人氣漸漸有點下去了,接的多是演女二的戲,但人家勝在有長期鬥爭經驗。
西棠有點怵她。
開機儀式上她一個手肘橫過來,擋住了西棠半邊胸,西棠沒發覺,隻注意到了倪凱倫在底下衝著她齜牙咧嘴的,待到她回過神來,記者的照片已經拍完了。
倪凱倫氣得在回公司的車上罵了她整整一路,說黃西棠是她帶過最笨的藝人。
入了組西棠很快察覺到何露菲對自己的惡意。
她是西棠第一次合作的演員,之前從未打過交道,不明不白得罪了人,她打電話回去給倪凱倫。
倪凱倫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她要是喜歡你,那才是奇了怪了,你這角色,本來是她的。”
西棠輕輕地啊了一聲。
“簽這部戲的合約的時候,你的背景,還是能壓死人的,明白?”
西棠在電話那頭沉默。
倪凱倫說“彆想太多,橫豎不過一部戲,拍完拉倒吧。”
一開始拍戲的時候何露菲老自己加台詞。
懷著些許略略愧疚,西棠一開始還忍,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一發現她自己加詞,西棠立刻停下,一臉純潔無辜的懵懂狀“導演,劇本上沒有這句啊……”
導演注視著監視器,看著兩個人停了下來,惱火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舉著喇叭破口大罵。
這樣幾場下來,何露菲終於消停了。
化妝師在休息室替西棠妝麵,一邊和她聊剛剛的訪問。
剛才有記者問西棠,跟楊一麟搭戲,會不會被電到?
又或者是,合作過的男明星,比如印南,比如麟哥,誰比較帥?
西棠笑著打太極,稱讚楊一麟帥,笑容誠懇,目光真心。
楊一麟是真的好看,彆看他在劇組裡天天穿個邋遢的灰色老頭棉衫,可鏡頭一開,他穿西裝吹了頭發,一雙桃花眼波光四射,連片場裡打掃的阿姨都被他電得臉頰泛紅,這個圈子裡,最不缺的就是好皮相,楊一麟也敬業,之前二月份的時候在大冷天拍雨戲,他也從不抱怨。
隻是西棠知道他和印南還是不一樣的。
跟楊一麟對戲,包括之前上一部大河的戲,幾場戲之後基本就明白了,套路固定,十分輕鬆,而跟印南演對手戲時,壓力從始至終無處不在,她感受到他的角色張力和情緒飽滿的程度,遠非一般的當紅小生可及,有時和印南對戲時她太入情,導演喊卡的時候,整個人幾乎虛脫。
她不知道觀眾能否看得明白這些不一樣,但作為演員,她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努力的方向。
化妝師又開始聊劇組八卦,楊一麟在台灣有固定女友,一個月飛來兩三次,其餘時候,西棠每天早上或者夜裡都看到不同女生從他房間裡走出來。
黃西棠在休息時候偷偷問過助理阿寬“她女友知道不知道?”
阿寬答“知道。”
阿寬小小眼睛裡泛著亮光,故作神秘地說“據說男方承諾會在三十五歲前結婚娶她,而且據說片酬全部交給她,從不在彆的女生身上花錢。”
西棠納悶“不花錢能有那麼多女孩兒?”
“他在娛樂圈也有些人脈,製片人也看他麵子,他手上有資源,能拍上戲。”阿寬捂嘴嬌羞地笑“而且,撲上來想睡偶像的粉絲不計其數。”
西棠狐疑地望了她一眼“你笑成那樣是什麼意思?”
阿寬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扭扭捏捏地說“唉喲,我以前讀小學時候很喜歡他演的楊康。”
化妝師在旁邊搭腔“他女友咧,一身高級名牌,每次來,麟哥對她那也是千嬌百寵啊,賺那麼多,從不管錢,投資都是女友操辦。”
西棠看得出,楊一麟也有他的好處,他有一張俊俏無雙的臉,錢財方麵從不吝嗇,他很愛女友,但這也沒有妨礙他在片場夜夜獵豔。
天下間光怪陸離的事,在這個圈子,能見到極致。
除了楊一麟,女二號何露菲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在劇組裡文替有兩個,台詞用配音,除了拍正臉會出現在片場,其餘時候基本不見人。
這簡直是西棠出道以來拍過的最輕鬆的劇。
周一下午。
黃西棠放工,從攝影棚走出來,看到倪凱倫的車停在門口。
倪凱倫下車來,揮揮手讓她的助理下班,阿寬高高興興地走了。
西棠坐上她的車子“我答應老媽回家吃飯啊。”
倪凱倫一邊倒車,一邊說“我出門時跟你媽打過招呼了,說你晚點回。”
西棠看了她一眼“今晚去我家吃飯吧?”
倪凱倫一扭方向盤,笑吟吟地答“那必須的。”
西棠回到上海的第三個星期,倪凱倫帶著她上樓,打開了她家樓上的那套房子的門。
兩百平的簡裝房,硬裝用料極好,牆麵刷了簡潔的白,陽光透過巨大落地窗灑進來,褐色的木質地板泛著一層淡淡的光澤。
倪凱倫說了句“下午你來簽個字。”
倪凱倫瞞著她辦妥了一切前期手續,隻等她最後簽字,西棠知道後,沉默許久,倪凱倫知道,她不答應。
第二天西棠在公司見到了郭天鈞。
他隻帶了一個秘書,擱下文件後秘書就退出去了。
郭天鈞戴一副半框眼鏡,還是儒雅老成的舊模樣,笑著道“棠棠人兒,好久不見。”
西棠見到他,也沒法板著臉了。
他是京創科技的第一任cfo,後來退出京創自己創業,現在是京城知名會計師事務所合夥人,西棠沒料到的是,他仍然給趙平津做私人財務顧問。
京創在中關村成立的時候,隻有一套房子,房子是趙平津出國讀書前就買下的,客廳拿來辦公,房間是一張大通鋪輪流睡,亂得跟豬窩似的,黃西棠那時候跟郭天鈞的女朋友一起,常常給他們幾個男人做文秘工作外加做飯收拾房子。
後來西棠離開了北京,就再也沒有和他見過麵了。
郭天鈞主動提起來“舟舟有沒有跟你說,我跟程融結婚了,孩子四歲多了。”
西棠也替他們高興,笑著問了一句“男孩女孩兒?”
郭天鈞說“姑娘。”
他拿出手機給她看照片。
郭天鈞老狐狸,不談業務,隻敘舊情。
兩個人聊了彆後境況,郭天鈞說程融也在看她的電視劇,剛剛看完她演的大公主,知道他要來,還想一起來,奈何女兒纏人,又問她最近忙不忙,眼看西棠慢慢放下了心防,郭天鈞說了句“西棠,不用跟自己過不去,這是你應得的。”
地段極好,戶型最優,還附帶了一個花園陽台,那套房子業主買下做投資用的,空置了一年多,待價而沽,價格多高,不用想也知道。
郭天鈞瞧見她隻沉默著不說話,推開了手上合同,略微傾了傾身子,向著西棠的方向,語調平緩“當初公司a輪融資完成,他在期權池留了百分之五的股權給你,轉讓的合同他都簽署了,你們突然分手,他後來沒提過這事兒,我以為他早忘了,這次突然讓我過來,我這才明白了,他心裡就沒放下過。”
郭天鈞秉承著專業態度地勸了她一句“第一批員工的行權價格,擱在如今的京創,何止買這樣一套房子。”
西棠從來就沒想過要他公司的股份,而且她早離了公司了,時隔多年,如今再談,更加覺得山水渺茫,她隻淡淡地說“我不想要他的東西,我不是圖這個。”
郭天鈞看著她,人雖然變得冷淡了,也成熟了許多,但這一瞬間,麵容上一閃而過的倔強神色,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郭天鈞縱然看慣了人間世態,這一刻都禁不住有點可惜,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趙平津,最後隻好輕輕說了句“他知道,他就是想讓你過得好點。”
西棠最終還是簽了字。
倪凱倫進來送郭天鈞出去,笑吟吟地說“趙先生真是大方。”
似讚似貶,暗藏殺機。
郭天鈞來時早收了風聲,知道這位經紀人不好惹,他隻不動聲色地微笑“再見,倪小姐。”
西棠心情很複雜。
房子很舒適,她添置了家具,回仙居將媽媽接了過來一起住。
自她離家去北京上大學之後,就離開了媽媽,除了中間那段媽媽陪著她隔絕人世地住在醫院裡的混沌日子之外,這是相隔差不多八年之後,母女倆又能重新在一起生活。
西棠給媽媽裝修了一個最好的廚房,中西兩式的廚具一應俱全,又抽了一天,陪媽媽去久光買了成套的瓷器。
西棠知道她喜歡這些。
多年來艱辛的生活,她也會在晚上小店打烊之後,配一碟豆腐乾,慢慢地溫一壺紹興酒,用的是青花的糙碗,也是刷得乾乾淨淨的。
住樓下的倪凱倫來家裡吃飯,第一次吃她媽做的菜時,吃光了兩碗米飯,然後追著她媽的屁股後說了一個晚上的好聽話。
她就是憑借一套浮誇的溢美之詞成為了她老媽的新歡,每次西棠一回家,媽媽都要問一句“喊倪小姐來吃飯呀。”
黃西棠的合約還在公司,公司給她簽的戲約滿滿當當的,驅趕著她拍戲抽傭金,因此她的時間都被公司壓榨光了。
西棠沒有空的時候,倪凱倫就順路開車載她媽媽出去,倪凱倫待她媽媽很客氣,怕她一個人在家寂寞,替她報讀了老年大學,她媽就天天去上課,在裡頭跟一群老頭老太太跳舞練書法。
從北京回到上海的那一晚,是新年前夕,黃浦江的跨年煙火過後,進入了新年的一月,新戲沒有開拍,西棠在倪凱倫家裡看劇本。
寄人籬下,懂得做人,她情緒從不泄露,那時候助理還是小寧,西棠經常給她放假。那時《最後的和碩公主》還沒開始宣傳,黃西棠依舊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倪凱倫也沒空每天管她行程,看劇本看得累了,她就自己一個人搭地鐵去外白渡橋,混雜在來自各地的嘈雜遊客中,看著渾濁的蘇州河,縮著肩默默地吸煙。
倪凱倫怕她跳江。
沒過幾天就替她多招了一個助理阿寬,阿寬儘職儘責,去哪都緊緊地跟著她。其實時間很快,隻是沉浸其中的人覺得漫長,西棠記得八號那一天倪凱倫安排了她去杭州,早上宣傳,中午拍照,下午錄影,晚上還有一場商業應酬,從早晨一直做到晚上,收工的時候已是倦極,還喝了不少酒,回到酒店倒頭就睡。
第二天醒來,茫茫然坐在酒店的床上,頭痛欲裂,披頭散發,眼圈烏黑,發現新年的第一個周末已經迅疾而過。
西棠渾身發涼,瑟瑟發抖,一動不動地坐在酒店淩亂的被褥間,心裡卻明白,自己終於安全了。
一個禮拜之後,她進組拍戲,劇組隔絕了人世,形成自己一方熱鬨的小天地,她被倪凱倫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推著往前走,不知不覺,忽然就是夏天了。
記憶中北京那個下雪的冬天,迅疾而過,仿佛成了地鐵站台中一閃而過的模糊影子。
倪凱倫帶她去了鹿鳴書店。
西棠戴了一頂棕色窄簷的編織帽,下車時,戴了個黑色口罩。
長發遮住了半邊臉。
書店裡的人不多,還有一些是頭發灰白的老教授,環境很安靜,西棠放下心來。
倪凱倫帶著她走到了當代文學的架子上,左挑右撿,拿了一大堆,轉身塞到西棠手裡。
西棠用左手一墊,右手使不上力,差點沒把書都摔了。
把手肘撐在身體上穩住了那堆書,西棠埋頭看了看,抽出一本放回架子上。
“這本我有了。”
“唔,這本也有,隻是沒有這個版本。”
“這本繁體的留著好了,我也看看。”倪凱倫又拉著她走到曆史書的架子前。
西棠跟在她身後悄聲地說“你為什麼要看這個?”
倪凱倫說“唐亞鬆的新片,劇本審查上周通過了,已經拿到了拍攝許可。”
西棠聞言,眼睛微微一亮。
這位在新中國成立後的電影事業中,以擅長講述中國式故事而獲得了極大成功的導演,一直是所有電影人心目中程碑式的傳奇人物。
唐亞鬆畢業於西棠母校的文學係,西棠反複觀摩過他的所有片子,在電影學院的課堂上,他的片子也是表演課的經典教材。
距離上一部《沒有人接收的來信》,唐亞鬆已經將近四年沒拍電影了,業內一直說的是劇本在寫,隻是一直處於保密狀態。
倪凱倫眼裡閃著野心勃勃的光“你先做好準備,唐導的戲挑人,據說這一次女主角沒有合適的新人,有可能在內地合適角色的女演員中試鏡。”
西棠心底有點激動,但她比倪凱倫悲觀,這件事有多難,她知道。
倪凱倫一向有野心“試一試總是好的。”
西棠點點頭說“你去喝杯咖啡,等我一會兒?”
倪凱倫說“去吧。”
她知道帶她來書店,一時半會兒她不會走。
倪凱倫喝了杯咖啡,處理了幾份工作郵件,半個小時後,西棠走回來了,身旁緊緊地圍繞著幾個臉上泛著紅光的年輕孩子,西棠微笑著說“請我同事幫忙拍吧。”
她用眼神暗自詢問倪凱倫的意思。
倪凱倫立刻把身旁裝著書的袋子不動聲色地移開,低聲音十分親切地說“不要打擾彆人哦,我們這就走了。”
那幾個年輕的大學生激動地互相拉著手,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