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碧蘭傻了有足足一刻鐘,一刻鐘後,大地發出的餘威還沒消逝,聲音仍在持續,恐怖在層層加劇。司徒碧蘭卻在巨大的驚恐中醒過神。“滑坡!”她叫了一聲,然後就沒命地,比聽到鳴槍要緊張一萬倍地,朝宿營地跑去。
她在小河裡連續摔了十幾跤,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此時的河水,已渾濁一片,惡浪卷著泥沙滾滾而來。衣服濕成一片,已感覺不出身上還有衣服,羞澀感卻已消失殆儘。嘴裡灌了水,泥水,嗆得她要吐,卻沒工夫吐。她在心裡一遍遍發出吼喊“滑坡啊——”踉踉蹌蹌地朝烏雞崖下的宿營地奔去。
罪惡的烏雞崖,以它堅固的外表還有整齊的灌木迷惑了測量隊,也騙過了司徒碧蘭。記得在此紮營時,政委於海還問過她,說這兒紮營有沒有危險?司徒碧蘭四下打量了一番,顯得很有經驗似的說“沒問題,這兒岩層堅實,灌木齊整,是紮營的好地方。”後來還是向導哈喜達說營地離崖太近,建議往河穀這邊挪挪。於海怕河穀夜裡起水,沒挪多遠,放放心心就紮了營。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
那天的司徒碧蘭最終也沒能靠近營地,事實上等她連滾帶爬越過小河時,營地早就不見了。它被轟然滑落的烏雞崖往前推了足足五百米,所以她的腳步被迫停在了離河穀很近的一座石崖下。天黑壓壓的,黑得人想死,可又沒法死。空氣稠得簡直夯實了般,壓在人心上,比山石還重。腳下,大地仍在顫動,一晃兒一晃兒,像是隨時要把人甩到十萬八千裡外。司徒碧蘭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這一刻她不能倒下,宿營地有三十多條生命,三十多個兄弟姐妹,她還沒聽見他們一聲喊,哪怕是一聲救命。
天仍在呐喊,地也在呐喊,她鑽過的小河,此時已是惡浪一片。這世界要是猙獰起來,比地獄可怕萬分。司徒碧蘭的嗓子已喊啞了,從洞口處震醒的一刻,她就不停地喊。喊什麼她聽不見,其實營地的同誌們也聽不見,但她一直在喊,一直在叫。那嘶聲,比狼的野,比狼的啞,比狼的更淒慘。
“——”
“陳喜娃——”
“劉蘭梅——”
沒有回聲,有回聲也聽不見,轉瞬就被吞沒。那一夜整個烏雞崖,不,整個科古琴,都被死亡籠罩著。
天亮時分,大地終於安靜,這時候的司徒碧蘭,已成了個泥人,血人。這一夜,她做了太多的掙紮,太多的努力。她在黑夜裡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呐喊。尖利的山石刺破了她的膝蓋,血從骨頭縫裡流出來。毛刺和灌木刮破了她的衣衫,一大半肌膚裸露著。腿上,胳膊上,甚至胸上,四處留下被荊棘刺破的痕跡,到處是血,到處是泥,她感覺不到痛,身體從某個時刻開始已失去知覺。她隻剩了一雙手,一雙不停地挖不停地掘的手。黑壓壓的烏雞崖把巨大的災難推她麵前,也把戰友們的屍體推她麵前。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戰友們的血,她伸出手,下意識地,毫無目的地,在地上亂摸亂抓。她感覺能摸到自己的戰友,能抓到他們的生命,哪怕一隻手,一條腿,那也是生命啊,那也是兄弟姐妹啊……
她的確抓到了。先是一條胳膊,的確是一條胳膊,軟綿綿的,血糊糊的,血很熱,染了她一手,她一陣興奮,心想總算找到自己的姐妹了。她感覺那是來自江西的劉蘭梅,於是就喊了一聲。劉蘭梅沒回答,那個時候劉蘭梅怎麼還能回答她呢?她又喊了一聲,然後一用力,想把壓在石堆裡的劉蘭梅拉出來。“你挺住啊,蘭梅——”騰一聲,她跌倒了,重重摔倒在後麵的泥水中。她用力拉出的竟是劉蘭梅的一條胳膊,一條被巨石砸斷了的胳膊。她驚了,心裡哪還有害怕,衝黑壓壓的大地就喊“蘭梅,蘭梅你在哪,我是司徒碧蘭啊,我還活著,我來救你——”
緊跟著她又摸到一隻腳,一隻男人的腳。那腳很大,她一下就想起山胡子,那是二分組裡個頭最高的一個兵,來自山東。“山胡子,是你麼?山胡子,你堅持住,我一定救你出來——”她喊著,哭著,掙紮著,用全部的力氣,用全部的情感,奮力將山胡子拽了出來。可那是山胡子麼,那隻是山胡子一隻腳呀。其他呢?山胡子足有一米八啊,其他的呢?
瘋了,司徒碧蘭完全瘋了。這樣的黑夜,這樣的場景,她怎能不瘋?怎能不瘋麼!
她挖呀,刨呀,雙手像兩把刀,不,兩隻利器。指甲沒了,手指頭沒了,她還不敢停下來,也停不下來。這時候她已清晰地感覺到死亡,不,死亡就擺在眼前,血淋淋的,很真實,很刺眼。她的雙眼早已模糊,帶著淚,帶著血,帶著她全部的感情還有呼喚。她呼喚什麼呢?除了生命,還能有什麼?是啊,這時候,隻要能救出一條生命,她或許就能停下來,就能緩上一口氣。可生命在哪,在哪啊——
生命全都埋在了石崖下!
一個分組,三十幾個兄弟姐妹,竟全埋在了石崖下。
天亮了。天終於亮了。
亮了又能咋!
第一束光亮刺破黑暗的時候,司徒碧蘭是癱在泥水中的,被血染得黑紅的泥水帳子一樣裹著她。她已沒了一絲力氣,一夜的掙紮換來的是比掙紮前更喘不過氣的絕望。如果說黑夜裡她還心懷著一絲希望,那麼這一束光亮,就把一切都給毀滅了。
毀滅了。
她軟軟地倒在泥水中。血水漫過她的身子,漫過她的肌膚,頭顱,朝崖下的小河流去。
山穀一片血紅。
這一刻大地出奇地靜,科古琴出奇地靜,山野出奇地靜。
風停了,雨住了,雪花,沒了影蹤。這一場雨雪,仿佛為的就是這一場山崩。是的,山崩。烏雞崖終於耐不住寂寞,在這綿綿的雪雨中暴發了。
它一暴發,人類就有三十多條生命為它殉葬。
司徒碧蘭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儘管一切明擺在眼前,可就是接受不了。她閉上眼,這個時候,除了閉眼還能選擇啥?
思維失去,情感失去,愛失去,恨也失去,剩下的隻有一個念頭,讓大地吞沒她,讓血水吞沒她,她要跟二分組的兄弟姐妹們在一起。
在一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怕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冥冥中一陣細微的響動傳來。像大地在喘息,像樹在,又像老鼠在逃命。總之聲音飄到了司徒碧蘭耳朵裡,很真實,很清晰,還帶著一絲兒親切。
是啊,這一夜聽到的,都是死亡的聲音,地獄的聲音,吞沒一切的聲音。這陣兒飄來的,就有點不同,就有點接近生接近希望的意味。起先她沒動,動不了,任聲音在遠處響著,一遍遍地咬著她的耳朵。這時候她奇怪自己還有耳朵,還能聽到這麼細微的聲音。後來,後來她猛地一躍,那可真是一躍啊,就跟向導哈喜達比武時那樣,噌就給騰起了身子。
“有人活著!”她這麼喊了一聲,就衝聲音的方向撲過去。
黎明遲鈍的光亮下,司徒碧蘭看見一雙手,先是一雙手,舞著,動著,從地層伸出來,像是要抓住天空,抓住陽光,可又抓不住,所以舞得很絕望。接著她看見頭,真是頭,天呀,是頭。她撲過去,衝那顆頭撲過去。“老鋼炮——”她喊了一聲。這一聲,是山穀裡最為嘹亮的一聲,也是最最激動人心的一聲。
那顆頭上有一雙眼睛還在撲閃,儘管撲閃得很弱,但仍舊撲閃著。聽到司徒碧蘭的喊,那雙眼似乎掙紮了下,然後緩緩地,艱難地,衝她望過來。那是怎樣的一望啊,司徒碧蘭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望,忘不了那目光。
忘不了……
老鋼炮就是那個老兵,來自河南,是跟司徒碧蘭一起來到特二團的。沒啥過硬的技術,但就一條,能吃苦,再累的活,他不嫌累,再苦的事,他不嫌苦。這組裡的儀器,多的時候擱他肩上,這組裡那口煮飯的鍋,多的時候他抬著。還有要是哪個戰士受了輕傷,扭了腳,準是由他背著。女兵們沒一個不受過他的照顧,男兵們沒一個不占過他的便宜。就這麼個人,三十好幾了,還像新兵一樣,見誰都客氣,見誰都尊敬。更重要的,十個晚上,有八個他都在守夜。他咋沒瞌睡啊?女兵們常常驚歎他的精力,說他十天十夜不合一眼也沒事。想媳婦唄!男兵們常常這樣取笑他,取笑完,硬讓他睡,他偏不睡,還要守夜。
這次他終於當領導了,於海走時,將二分組交給他,說考驗考驗他的領導能力。沒想這一考驗,就給考驗在了石頭下。
是一塊石頭,鋒利的岩石,長著利牙的岩石,壓在他身上。他的大半個身子已看不見,能看見的,就是血,就是白生生的碎骨,還有一片連著一片的肉醬。
“老鋼炮!”司徒碧蘭又喊了一聲,然後,然後她就學夜裡的樣,扒了,刨了。老鋼炮終於辨清是她,努力著,掙紮著,像要跟她說啥,可實在說不出。他的脖子讓亂草纏著,隨亂石一塊滾下的亂草,荊棘,繩索一樣捆住了他。他的雙腿壓在另一塊石下,那塊石比壓住身子的這塊還大。石和石的中間,填滿了泥土。
司徒碧蘭拚命地挖,她想先把土挖掉,再想法把石頭挪開,可這有多難啊。司徒碧蘭恨死自個了,平日學了那麼多功夫,還自稱武林第一呢,怎麼到了這時候,就連一點兒力氣也沒,一點兒辦法也沒。雙手艱難地挖出一把土,還沒扔遠,山體的土又到了,土又壓在了老鋼炮身上。
“不要啊——”她哭著,喊著,挖著,清晨的山野,因了這一幕,忽然間生動起來。
很生動。
奇跡都是人創造的,誰說人不能創造奇跡?司徒碧蘭就創造了奇跡!她居然將那些土全挖掉了,居然將壓在老鋼炮身上的那塊石頭搬開了,居然,居然……
什麼也沒居然成!
就在她打算扶起老鋼炮的一瞬,一塊石頭猛從頭頂滾下來,瞅準了她似的,不偏不斜,照準她的頭砸過來。幸虧她提前看見了,幸虧她習過武,身手還算敏捷,要不然,不敢想。
就這樣她還是被石頭砸中了。隻聽得一聲慘叫,極儘淒厲,是她發出的,爾後大地便死一般地失去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