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裡麵有人在喊口令,院子裡站著一排排的人,正對著寧老太太的遺像鞠躬。按照程家的習慣,家中老人過世,在殯儀館設靈堂,供同事朋友等外人來悼念,真正的靈堂是放在家裡的,程家親戚提前一天來悼念。
靈堂就設在院子裡,擺好了牌位、香案和蠟燭,寧正帆按照風俗,買來三牲和水果做供品。兩邊放滿了鮮花和花籃,後麵則高懸橫幅。邊上,有演奏哀樂的樂隊,寧正帆披麻戴孝,正跪在地上做守靈人。
花語昕剛跨進院子裡,就走不動了。正上方,擺著寧老太太的遺像。寧語昕甚至不記得,那遺像是何時準備的,寧老太太的臉特彆肅穆,就像她平時一樣,根本沒有半點笑容。她眼神犀利,瞪著每一個從大門走進來的人,仿佛兩道x光,把每個人都掃上一遍,看看誰忠誰殲,誰好誰壞,誰值得來祭拜她,誰又是她做鬼都不會放過的人。
“姐,穿上吧。”寧海濤不知何時已經穿戴好,他拿來孝服給寧語昕,等她穿好之後,帶著她到寧正帆旁邊跪著。
來悼念的親戚見寧正帆和寧海濤也跪在旁邊,卻沒有看到程梓楊,每個人都抿了抿嘴,最終沒有說話。
寧語昕也不理會他們,來一個就叩一個頭,硬生生的堅持到了傍晚。漸漸的,來悼念的人少了,寧正帆和寧海濤都支撐不住,要回房間休息,寧語昕卻是不肯,堅持今晚要守靈。
“明天殯儀館還有一場,你今晚守靈,怎麼受得了?”寧正帆勸她。
寧語昕卻自有打算“今天他知道我在守靈,所以沒有來,我不怪他。但是明天是最後一天,他還是要出現的。我守了一晚之後,會睡一會再去殯儀館,把媽媽的後事全部辦完了就好。”
寧正帆沒有再勸,那天寧語昕發瘋似的用剪刀刺傷程梓楊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她現在能平靜的跟他們說話,已經不容易了,誰也不敢再挑起她的傷心事。
寧語昕等他們回房休息後,便坐在靈堂裡,開始跟寧老太太說話。以前,寧老太太精神好的時候,她就喜歡扯著寧語昕說話。天南地北的,時事政治,還真沒有寧老太太不知道的。
寧老太太唯一不願意談的就是過去和未來。在寧老太太看來,她擁有的隻有現在,所以她總是安心的過著現在,特彆是感覺不到疼痛的現在。
偶爾,寧老太太也會提起將來。她總是說,等她死後,寧語昕就搬離舊宅,和程梓楊住在一起,過夫妻生活。她還說過,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誰會永遠愛著她的話,那就是程梓楊了,因為她死期不遠。
這些話題都很憂傷,寧語昕總是假裝聽不到。可是,當她坐在靈堂看著寧老太太的遺像時,寧老太太過去說的每一句話,又一句句的回想在耳邊。
“媽,聽說在天堂沒有疾病,你不會感覺到痛苦。你一定要好好的玩樂,彆想太多。”
“媽,如果有什麼事就托夢給我,不管是缺錢還是缺衣服,都要告訴我,千萬彆擔心會嚇著我。”
“爸爸和弟弟我會看著的,你走了,他們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會相依為命的。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他們的。”
“等我租了房子之後,我會告訴您的。到時候,就彆再回宅子裡來了。這是程家的宅子,與我們無關。”
寧語昕一邊說著,一邊燒紙錢。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紙錢都燒給寧老太太,讓她在陰間每走一步,都有冥幣鋪路。她竟然沒有掉眼淚,她隻是很冷靜的說著過去和未來,偏偏不說現在。
程梓楊躲在房間裡,靜靜的聽著。他早已偷偷進了宅子,寧語昕在跟寧老太太說話,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程梓楊不想驚動她,這才躲到旁邊的房子裡看著她,她說的每一句話,程梓楊都聽得清清楚楚。
程梓楊胸口悶悶的,剛剛縫合的傷口,仿佛又被活生生的撕開,痛得他幾乎昏厥。寧語昕嘴裡的每一個過去,沒有他,她設想的每一個未來,也沒有他,在寧語昕的世界裡,程梓楊已經硬生生的被抹去,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程梓楊眸色晦暗,在漆黑的屋子裡看不到半點光芒。寧正帆和寧海濤就在他身後,見他如釘子一般釘在窗邊,不停的搖頭。
紙錢終於被寧語昕燒完了,已經到了後半夜,跪麻雙膝的她開始覺得頭暈乎乎的。寧語昕抬頭望著寧老太太的遺像,嘴角扯出一個淒淒慘慘的笑意,輕聲說道“媽……我想你……”
話音剛落,寧語昕咚的一下,倒了下去。
“寧丫頭!”程梓楊在房間裡驚叫一聲,快步跑了出來,將昏倒在地上的寧語昕抱起。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脈博,很微弱,又摸了摸她的臉和手,冰冰涼,以前水嫩的雙唇此刻已經乾裂起皮,就連頭發也變得沒有精神,枯枯的披在腦後。
寧正帆見寧語昕是昏睡過去,這才放下心來,說“她守了一天的靈,太累了,讓她休息休息就好。”
“你們也回去休息,明天還要辛苦一天。”程梓楊將寧語昕抱在懷裡,往她的房間走去“我會照顧她。”
寧語昕的房子不大,除了一張古董紅木g和梳妝台之外,便沒有其它的家俱。程梓楊摟著她,替她換上睡衣,正要將她放回g裡休息,想了想,又把睡衣換回了她的衣服。
他不能讓她知道,今晚他來過,他還守著她,所以,他不能給她換睡衣,否則她一醒來就會想到這些是他所為。她太累了,所以短時間之內不可能醒來,程梓楊隻能借著這個機會,好好的跟她親近。
程梓楊跟著一起躺了下去,寧語昕像一隻乖巧的小鵪鶉,頭枕在他的胳膊上,側著身體,雙手摟著他的頸,沉沉睡去。小時候,他就是這樣摟著她睡,那時候她調皮,還喜歡把腿架在他的腰上,把腦袋埋在他的頸間。
每次,程梓楊隻要感覺到頸間的熱氣變得均勻並且緩慢,就知道,她已經睡沉。
就像現在,她虛弱的連呼吸都比平時弱,慢慢的,悠悠長長。一如山中薄霧,看得到,伸手,卻摸不到。
程梓楊緊緊了手臂,他真的害怕,懷裡的寧語昕會突然消失。他們相依為命二十多年,哪怕是冷戰的這五年,程梓楊都充滿自信,知道她遲早會回到自己的身邊。
但現在,他已經沒有信心了。他恨自己著了花有容的道,被她拍了o照,更恨自己浪費了五年才令花有容有機可趁。當年,他執著的事,令他一氣之下在新婚之夜離開了家,把可憐的寧語昕扔下不管,儘管他事後回來想握手言和,但已經晚了。
現在再回頭去看,離開的理由變得可笑。寧老太太去世了,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烏有。何苦要計較上一代的事,把上一代的恩怨拿來懲罰自己,懲罰寧語昕。如今,他遭了報應,眼睜睜的看著寧語昕要離開他,卻無能為力。
“寧丫頭,能不能原諒我一次?再原諒我一次,我們重新開始?”程梓楊問得無力,寧語昕在睡夢中不知夢到了什麼,笑了起來。
程梓楊愛極了她的笑,為了她的笑,他可以做任何事,哪怕隻是夢裡無意識的笑容。
“寧丫頭,今晚就讓我陪陪你吧。”
程梓楊扯來薄薄的毛巾毯,將寧語昕裹住。他剛一動,寧語昕就哼哼兩聲張開雙手在空中揮舞,好一會才摸到了程梓楊的胳膊,甜甜的笑了笑,將臉貼了上去,溫順的蹭了兩下。
河邊的夏夜濕濕的,寧語昕方才疲倦得出了一身虛汗,現在又裹著潮潮的毛巾毯很不舒服,她扯了扯領口,將扣子解開兩粒之後,感覺有涼風灌進去,這才感覺到舒服。她的臉,帶著濕意,細細的絨毛在月光的暈染下,如暈開的水墨畫,帶著自然光暈。她蹭程梓楊胳膊時,本能的張開了小嘴,就著蹭的地方,輕輕的咬了一口,然後再伸出丁香般的小舌,在上麵舔了舔,夢中,兀自咯咯大笑。
程梓楊驚呆了,這些動作,都是寧語昕小時候的習慣動作。
寧老太太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有意促成這樁娃娃親,所以從小都是程梓楊帶著寧語昕睡,從嬰兒到兒童再到少女,晚上都是程梓楊照顧她。
假如寧語昕晚上沒有吃飽,睡到半夜,她就會蹭著程梓楊的胳膊撒嬌,然後再咬上兩口,舔舔,就會乖乖睡著。程梓楊笑話她是妖精,愛吃唐僧肉,哪怕是聞一下,舔兩口,都會心滿意足。
“寧丫頭!寧丫頭!”程梓楊終於受不了了,他捧著寧語昕的臉,也不管會不會弄醒她,低下頭去,對著她的唇開始攻城掠地。他不會在寧語昕沒有同意的情況下,輕易的觸及最後底限,但其它的,他今天都要做一遍。
寧語昕一整晚,都在做夢。夢裡,有小時候寧老太太帶著她玩的場景,還有夜晚程梓楊將她從寧老太太房裡抱回來一起同睡的場景。寧老太太在她耳邊說她以後長大了就是程梓楊的女人,她一睜眼就躺在程梓楊的懷裡,感受著他火熱的唇在她的身上描繪著世界地圖。
她知道,那是夢。隻有要夢裡,她才會笑得這樣開心。她抱著程梓楊的頭,咯咯大笑,喊他哥哥,叫他停下。他的手,比任何時候都滾燙,他的身體,如熔漿將她包裹,無論她逃去哪裡,都是在他的身體裡打轉。她是世界的中心,而他,則是圍著她轉的衛星,沒有了她,他的存在就是枉然。沒有了他,她的生活變得蒼白無力。
寧語昕開懷地笑著,她太久沒有這樣笑了,竟覺得笑起來很辛苦很疲倦。她摟著程梓楊的脖子,讓彼此的緊緊貼合,她軟糯的叫停聲,像指揮棒,將程梓楊的理智拉到了懸崖邊緣。他想要更多,他恨不得把彼此的身體都撕成碎片,再不分你我地混合在一起,融化成一個人。
時光如水,可以承載記憶,還能淹沒過往。
寧語昕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正午的陽光直直的曬在河麵上,明晃晃的透過了窗簾,刺得眼睛痛。
她混沌的腦子停擺了足足兩分鐘,才意識到,自己昨晚暈倒在靈堂前。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整齊的衣裳,再看看自己的房間,以為是寧海濤把她弄回的房間,虛弱的搓著臉,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點。
梳妝台上擺著一碗已經涼透的小米粥,盛夏之下,反而感覺特彆舒服。幾樣小菜均勻的鋪在小米粥上麵,旁邊,還有兩個燒麥。
寧語昕簡單的洗漱之後,把粥和燒麥都吃得乾乾淨淨。她太餓了,以至於吃完了之後,仍然覺得肚子空空的。收拾碗筷時,她才發現手機上有個留言,是寧正帆的,說他們已經在殯儀館,叫她醒來後自己來跟他們會麵。
寧語昕總覺得自己的身上有股味道,但又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她換衣服洗澡時,發現衣服上有奇怪的斑斑點點,那味道,好像就是這些白色乾涸臟漬散發出來的。
寧語昕沒有多想,急急忙忙的衝了一個冷水澡,把臟衣服扔在籃子裡,就出門了。她到達殯儀館時,追悼會已經進行到尾聲。寧正帆和寧海濤正端著盒飯狼吞虎咽,程梓楊則站在靈堂前,仰頭看著寧老太太的遺像,獨自靜默。
寧語昕知道,今天肯定要見到程梓楊。來之前,她特地在殯儀館外麵站了站,徘徊了快半個小時才進去。但再看到他,哪怕是背影,寧語昕的眼眶還是控製不住的紅了,蓄滿了淚。
“姐,你來了!”寧海濤用胳膊碰了寧正帆一下,放下盒飯迎了上來,問她“你吃了飯沒有?”
“吃了,小米粥不錯,謝謝你。”
寧海濤愣了一下,然後訕訕笑著沒有說話。小米粥是程梓楊一大早起來煮給她的,小菜和燒麥也是程梓楊去街角的小吃店買來的。那是寧語昕最愛吃的一家小吃店,裡麵的燒麥和小菜,他們一起吃了幾十年。
程梓楊沒有主動承認這是他做的,寧海濤也不敢點破。他拉著花語昕在旁邊坐著,寧正帆也湊上前來,見她假裝沒有看見程梓楊,歎道“你何苦來,今天來的客人不多……”
“等會會有個人來,我要等他。”寧語昕勉強擠出一個笑臉,然後扭頭看著仍然沒有轉過身來的程梓楊,神情恍然。
就在這時,李自勝拎著公文包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他一邊擦著汗,一邊連聲道歉“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寧海濤又有一種想上前揍他一頓的衝動,寧語昕趕緊把他拉住,提醒他這是寧老太太的靈堂。寧正帆狐疑的看了看李自勝,又看了看程梓楊,見對方也奇怪的望著自己,這才明白過來,李自勝的到來跟程梓楊無關。
“你來做什麼?”隻不過是個律師,收了錢就該完事了,這個時候跑來肯定沒好事。寧正帆是這麼想的。
李自勝看出他們對他都有敵意,說“我是來送寧老太太的。”
說完,就在寧老太太的遺像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三個躬。
寧正帆他們見他是來鞠躬的,便不好趕他走,等家屬答謝完了之後,他們看見李自勝從公文包裡拿出兩份文件,遞給寧語昕“你要我準備的,我全弄好了……今天,會不會不合適?”
“合適,我就是想讓我媽媽看著。”寧語昕抿了抿嘴,接過離婚協議書,連內容都不看,快速的在上麵簽下自己的名字之後,轉身遞給程梓楊“簽字吧!程梓楊,我要跟你離婚!”
程梓楊原本就冰冷的臉,立刻凍成了冰疙瘩。他想過他們將來各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他們真的要離婚。
他遲疑了一下,接過離婚協議書,連看都不看,當著寧語昕的麵,將它們撕得粉碎“寧丫頭,你以為你在媽媽的靈堂麵前我就會答應?媽媽生前就不希望我們離婚,死後更不會!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今生今世,我都要跟你糾纏不清!”
麵對程梓楊的咆哮,寧語昕難得的平靜。上次她已經瘋了一次,這次,說什麼也不能再瘋了。
“你撕了這兩份,還會有兩份來。你撕完了我們就不離了?”寧語昕突然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仿佛全都吐回到肚子裡去,如果不是揚起了唇角,蒼白的臉上突然冒出來的不正常的潮紅,誰也看不出來,她在笑“不管你同不同意離婚,從今天開始,我們正式分居。”
“我不同意!”程梓楊和寧正帆異口同聲,寧海濤也衝著寧語昕拚命的擺手。隻有李自勝,縮著身體站在寧語昕的身後,擺出一副置之事外的樣子,心中卻是各種暗爽。
寧語昕瞪了寧正帆和寧海濤一眼,第一次,她的眼神裡有殺氣。他們立刻不敢出聲了,轉身衝著程梓楊擺手。
畢竟,寧語昕昨天才出院,萬一刺激了她,她又發起瘋來,誰也負不了責任。
程梓楊也考慮到這一層,滿腔的怒火全都被強壓下去。他用拳頭抵著額頭,如磐石般立在寧語昕的麵前,許久都沒有動靜。
終於,他也變得冷靜“分居後,你住哪,跟誰住?”
寧語昕笑出聲來,聲音亮如銀鈴。她指著李自勝,淡淡說道“我要跟他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