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浴堂殿位於大明宮內側偏東,就建在愉龍池之畔。愉龍池乃是大明宮內一處有名的溫泉,一年四季地下暖泉汩汩不斷。皇帝每每於閒暇之時,便喜好在愉龍池中浸泡半個時辰,既得通體舒泰,又能解去渾身疲乏。此時,李重盛泡過溫泉浴後,就躺在浴堂殿的香榻之上。殿內除了有天然的地下暖氣之外,更是點起了四個巨大的炭火盆。
李縝一踏進浴堂殿內,立覺一股灼熱暖流撲麵而來,這一冷一熱交相刺激之下,他忍不住又是一通咳嗽。旁邊的高良士連忙為他輕輕解去外麵的皮襖,又領著他到皇帝身前的一張皮麵杌子上落座。
李縝兀自要跪倒給李重盛請安。皇帝擺了擺手,笑道:“快坐下吧!你如今已是個九珠親王,以後在朕麵前,不用這些虛禮!”
李縝躬身行禮之後,便緩緩在杌子上落座。他身後不遠處,就是一個巨大的紅銅火盆。此時炭火燃燒正旺,一陣陣暖流傳來,讓他剛才還凍得發抖的手腳,頓感一股溫暖。
“縝兒呀!不是我這個做父親的說你,這大冷天的你又何必急著進宮呢?瞧把你凍成什麼樣了,臉都這麼白!你這身體……可得當心啊!今後,朕還有千鈞重擔要交給你呢!”李重盛不無責怪道。他見李縝凍得臉色煞白,不時又輕咳幾聲,心中極為不忍。
李縝忙又拱手回道:“兒臣身體健好,多謝父皇關愛!兒臣深夜趕來,驚擾了父皇休憩,兒臣心中深感不安!請父皇恕罪!”
李重盛將手裡的一本《通古幽覽》扔在了禦案上,站起身走了幾步,說道:“你沒有擾到朕,人老了也睡不著,你來陪朕說一會兒話,朕心裡,反倒舒心。你急著趕過來,是為了那個……徐恪吧?”
李縝也急忙起身,說道:“父皇,兒臣懇請父皇能饒了無病!”
李重盛冷哼了一聲說道:“你讓朕饒了他,你可知他所犯何罪嗎?”
李縝低頭道:“兒臣知道,他私自放走了李君羨……”
李重盛道:“那你說說,依照我大乾律,他私放謀逆欽犯,朕該怎麼判他?”
李縝道:“依大乾律,私放謀逆重犯者,其罪以謀逆論處,當棄市,滿門抄斬!”
李重盛道:“那你讓朕……還怎麼饒他?”
李縝道:“父皇,兒臣鬥膽要說一句,如若無病所放的那個李君羨,他並不是個謀逆之臣呢?”
李重盛聞聽此語,不由得臉色微微一變。就連旁邊正在給火盆加碳的高良士,聽了這句話也是心中悚然一驚。若換作彆人,皇帝早就要天威震怒、大發雷霆了。但此時的李重盛,卻是沉吟不語,他繞著禦案走了十幾步,心中似有所思,隨即便回到禦榻前落座。他又朝李縝揮了揮手,讓李縝也在杌子上坐下。
李重盛道:“縝兒,你倒是說說看,為何你會覺得……那李君羨不是個謀逆之臣呢?”
李縝正襟危坐,緩緩言道:“父皇,兒臣與李君羨並無交往。不過兒臣有一個家將,名叫薛濤。他從前是給兒臣看門的,後來兒臣見他頗有些武藝,便命他到邊疆效力。如今,他成了我大乾禁軍中的一員大將。兒臣時常聽薛濤講起,說他平生最為佩服之人,便是那左武衛大將軍李君羨……”
李縝講到這裡,偷眼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父親。他見李重盛盯著前麵的高良士與火盆,神情似聽得正津津有味,便接著說道:
“兒臣對於彆的話素來不會輕信,但對於薛濤所言,向來都是深信不疑,隻因兒臣深知薛濤乃是一個極為忠貞剛勇之人。那李君羨是個什麼樣的人,兒臣不知,但他能得薛濤如此評價,兒臣以為此人的品性才具,自不會差到哪兒去……”
李重盛臉上的神色已漸漸變得舒緩,寬闊的額頭上,原先微微上蹙的皺紋,也變成了一抹淺淺的微笑。他朝李縝笑道:“你接著說吧,朕很樂意,聽你這樣,與朕講一些故事……”
李縝繼續講道:“父皇,這些話其實都毋庸兒臣贅言。兒臣素聞,李君羨乃是太宗爺之後,他既是皇族宗親,又是文武全才。他戍邊十年,戰功赫赫。他治軍極嚴,愛兵如子……父皇能將一整個玄武門都交他鎮守,足見對他信任之深。兒臣惶恐,要說一句肺腑之言,在父皇心中,當真是將他認作了謀逆之臣麼?”
李縝的這些話鑽入旁邊的高良士耳中,將這個把持深宮四十餘年的老太監都給嚇得臉色翻白,心頭已是砰砰亂跳,他慌忙低下頭,假作整理炭盆……
李重盛卻聽得歎息了一聲,仍舊和顏說道:“縝兒呀!朕也有朕的難處!如今,朕將李君羨定罪的詔書已發,你還要讓朕再下一道詔書,給李君羨昭雪不成?如若這樣,你二哥李仁,朕是不是也得派人去廬州府將他接回來?”
李縝忙道:“父皇,二哥是二哥,李君羨是李君羨。二哥被廢是他咎由自取。李君羨之罪,著實有些牽強……”
李重盛道:“他二人都是謀逆,朕若赦免了李君羨,豈非連李仁也要一道赦免?”
李縝略一思忖,便起身向皇帝再度躬身行禮,懇切道:
“父皇,兒臣以為,父皇無需為李君羨昭雪。就算是謀逆之罪,父皇既然免了二哥死罪,為何就不能免了李將軍呢?”
李重盛道:“你二哥和那李君羨,能一樣麼?”
李縝正色道:“兒臣聽聞古之聖人所言,天下元元,其道若一,天威皇皇,普施黎庶……父皇亦曾教導兒臣,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兒臣以為:二哥和李君羨,並無兩樣!”他此時,腦海中卻不禁響起了那一日,徐恪與他的對答。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李重盛又默念了一句。他也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了李縝的跟前,仔細地看著李縝微微蒼白的臉龐,額前鬢角上已然越來越多的白發,此時,老皇帝的臉上已滿是一個慈父的濃濃愛意。他上前拍了拍李縝的肩膀,親自扶著李縝落座,又回到自己的禦榻前坐下,笑道:
“縝兒,你今日也算是給父皇上了一堂課!你所言不無道理,朕心甚慰!朕之前,行事也著實武斷了一些,若就此令李君羨含冤而死,朕百年之後,亦不免愧對了太宗爺啊!朕明日便下旨,免了李君羨的死罪!”
李縝心中大喜,急忙拱手行禮道:“父皇天恩聖斷,兒臣感佩莫名!兒臣代李君羨叩謝聖恩!”
見李縝又要跪倒行禮,李重盛擺手阻止,接著道:“不過,李君羨的官職爵名,朕不能再還他了,畢竟,他跟仁兒扯在一起,說不清楚……”
李縝忙道:“父皇,既然李君羨死罪已免,那麼無病的罪……”
李重盛卻臉色一變,又換作了一副怒容,沉聲道:“這個小恪!說起他就讓朕生氣!朕本打算好好栽培他,擢拔他,還要委他以重任。怎料這個愣頭青如此膽大妄為!朕本來也沒打算殺他,不過,他這一身臭毛病,著實要治他一治!”
李縝道:“父皇,他這一身的毛病,兒臣日後定會嚴加管教!父皇就念在他救了兒臣兩次,又救了十七妹一次的份上,權且饒了他這一回吧!”
“好吧!”李重盛微微點頭,隨即說道:“朕看在你的麵兒上,就不對他懲戒了。不過,此人委實太過任性!我大乾朝堂可不能再容他了……”
“謝父皇!”話已至此,便無需再多言了。李縝見今夜救人成功,便躬身行禮,緩緩退出了浴堂殿。
“將皮袍穿上,外頭冷,高良士,你送一送,小心彆摔著……”李重盛兀自叮囑道。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辰時、青衣衛詔獄】
南宮不語陪著徐恪守在詔獄裡一夜,翌晨,終於等到了皇帝的明詔。天子在詔書裡除了赦免李君羨死罪外,也宣布徐恪私放李君羨無罪。不過,天子仍然曆數了徐恪“任性妄為、狂悖無狀”的諸般其它罪狀,最後天子將徐恪貶為平民,褫奪他一切官職爵名。
雖然丟了官,但總算保住了性命,也終於不用受那些酷刑之苦。當下,南宮不語不由得替徐恪萬分慶幸、欣喜莫名。徐恪卻無心慶賀,匆匆辭彆了南宮,徑自回家。
回到了徐府之後,徐恪將天子的處置告知了胡依依與舒恨天、姚子貝。他們見徐恪終於能平安歸來,心中都是喜不自勝,那個勞什子的什麼百戶,更是無人在意。
胡依依便命人在後園中大擺宴席,眾人坐在一起,大吃大喝,慶賀徐恪從此遠離官場,一身自由……
席間,徐恪便向胡依依說起,不如眾人一道,皆去胡依依的碧波島上隱居,日日得享山海天風,夜夜可見滿天星辰,如此陶然而居,再無俗世煩惱,不亦快哉!
未待胡依依答複,姚子貝第一個拍手叫好。接下去,舒恨天更是大聲稱妙。其實,心中最為快慰的卻是碧波仙子胡依依自己。
胡依依從見到徐恪第一眼起,便對這一位落落不群的江南少年生出無比親近之感。她一直盼望著能與徐恪從此就在島上隱居,隻是見徐恪一直以男兒天下自許,心中也不忍拂了他一番豪情壯誌。
如今,胡依依見徐恪被貶官為民之後,心情蕭索,一意隱居,竟自己提出要與她同赴仙島,她心中,怎能不歡喜雀躍?
四人說到做到,剛剛吃完,胡依依與姚子貝便開始收拾行裝。徐恪叫來了董來福,他向舒恨天討來了一疊近千兩的銀票,命董來福好生安置徐府中眾位丫鬟仆人。
董來福見徐老爺與書仙老爺這就要遣散徐府全部下人,心中不舍,竟跪地懇求。徐恪急忙將他扶起,溫言撫慰了一番,隻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自己這就要離開長安,從此不再歸來雲雲。董來福無奈之下,隻得取了銀票,含淚揮彆了兩位老爺。
徐恪對身外之物,向來不曾在意,他自己隻是略略收拾了一些隨身緊要之物。他見胡依依與姚子貝還在忙碌不休,都是這也要拿那也不舍,他搖頭笑笑,便與舒恨天坐在聞雨亭中喝茶聊天。
徐恪此時,整個腦海裡都在遐想著到了碧波島上,該是如何一副逍遙快活的場景。
忽然,天空中零星地下起了雨來,雨絲先隻是一點點、一絲絲,後來越下越大,隻見漫天都是一片氤氳之色,雨水仿佛自天空傾倒而來,下個不停……
大雨無邊無際,滂沱不休,非但是徐府、醴泉坊、長安城,就連淮揚、淮南、山東、山南四道,原先已經一年未雨的大旱之地,此時,也都是一場大雨,當空而來……
大雨沾染了整個天空,布滿了整片大地,天地在雨水中顯得如此清新,江河在雨水中顯得這般興奮。
天空中,恰似有一位老人,拿著一個巨盆,不斷地舀起大海之水,傾倒在每一處乾旱的土地上。
瓢潑的雨水,無休無止地下著,院子裡、屋簷上、大道中儘是雨水流泄,它仿佛要帶走人世間的一切汙濁,洗濯掉人世間的一切罪惡……
“下雨了!”徐恪伸出手,觸摸著漫天的雨水,欣然道。
全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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