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書庫之後的情景和伯洛戈預想裡,大決戰的瘋狂場麵相差有些大,按理說推開門後,應當有頭瘋囂的魔鬼正發出陣陣扭曲的笑意,渴求著凡人的靈魂……也有可能是兩頭。
倒黴的厄文會在他們的壓迫下瑟瑟發抖,就像伯洛戈見過的許多人那樣,意誌在壓力下逐漸走向崩潰,乃至整個人都被瘋狂徹底支配。
身、心、靈,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將不受控製地滑向漆黑深淵之中,被粘稠的焦油徹底掩埋、腐化。
但當伯洛戈突破重圍,抵達大書庫時,預想的瘋狂之景沒有浮現,有的隻是堪稱無比寧靜的一幕。
死一般的寂靜裡,隻剩下了厄文敲打打字機的機械鳴響,他似乎是注意到了伯洛戈等人的到來,很快就連敲擊聲也消失了。
厄文的工作台被擺在了大書庫中央的階梯之上,數不清的紙頁堆積在工作台後,它們像是落下的雪花,一重接著一重、高高隆起。
密密麻麻、寫滿褻瀆之語的文字填滿了紙頁,伯洛戈本以為邪異的根源會是魔鬼,但現在他能明確地感知到,這一切扭曲力量的源頭,正是厄文。
“厄文,我們來了,”伯洛戈說,“我們來救你了。”
厄文緩慢地轉過頭,一張枯朽衰敗的麵容在伯洛戈眼前浮現,他不敢相信那是厄文,此刻他麵目全非,像是老了許多歲一樣,可他的眼神依舊是那般明亮,在黑漆漆的、凹陷的眼眶裡散發著光。
“我知道,”厄文平靜地點點頭,“我在書裡寫到了。”
他說著拿起一張紙頁,上麵詳細地描述了伯洛戈幾人的到來,就連其間驚險的過程,也沒有絲毫的遺漏。
伯洛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有的言語堵塞在了喉嚨裡,他再次看向那個靠在一邊的女人,她有著一張伯洛戈未曾見過的麵容,但卻有著一雙驚豔的、火歐泊般的眼睛。
厄文知道伯洛戈在想什麼,這一切都在他的筆下,如同循環的故事。
“我做到了,”厄文衝伯洛戈微笑,“我抵禦住了魔鬼們的誘惑,甚至說束縛住了她。”
“她是……”
女人抬起頭,伯洛戈不由地攥緊了怨咬,身體蠢蠢欲動,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驅使著伯洛戈揮出劍刃。
“阿斯莫德。”
厄文乾脆直白地說道,在他敘述的同時,雛菊城堡再次劇烈地搖晃了起來,伯洛戈能聽到魔怪們的嘶吼,它們發狂了般,想要入侵此地,將所有人都撕扯成碎片。
“準確說,她隻是阿斯莫德的眾多化身之一,阿斯莫德是她,但她不是阿斯莫德。”
厄文目光柔和低看向女人,補充解釋著。
“這到底怎麼回事?”
帕爾默將風暴羽藏在了衣襟下,他和伯洛戈一樣,以為這裡有一場瘋狂的大戰等待著他們,可實際上卻是這番模樣。
不……這還不如一場大戰了,至少能明確敵人是誰,然後將一切交付手中的劍刃就好,可現在呢?這副詭異荒謬的情景,令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囚禁魔鬼?這有可能嗎?
伯洛戈不相信厄文能做到這些,但有雜亂的思緒選擇信任厄文的話,曆經了這麼多後,伯洛戈已經意識到了,魔鬼或許是不可戰勝的,可人類在魔鬼的陰謀中,也可以利用一些漏洞,達到同樣勝利的條件。
例如艾繆,她便是泰達與魔鬼博弈下的奇跡產物。
厄文能創造這樣的奇跡嗎?
密閉的室內刮起一陣陰冷的微風,它托起了眾多紙頁的其一,隨後如搖曳的樹葉,緩緩地飄落在了伯洛戈手中,其上的文字描述了剛剛所發生的一切。
“他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的是什麼,阿斯莫德是這樣,貝爾芬格也是這樣,”厄文搖搖頭,“說到底,魔鬼實在是太無趣了,仔細了解了他們行為的邏輯後,很多事就可以輕易看穿了。”
伯洛戈沒有看到貝爾芬格,也不清楚他是否離開了。
厄文接著解釋道,“他們很生氣。”
他說著哈哈笑了起來,聲音裡充滿了自豪,“魔鬼總是如此,他們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覺得自己淩駕於所有生靈之上……說不定他們會覺得自己是神明。
魔鬼們從未正眼看待過任何人,所有人在他們的眼裡,都隻是一群長滿羊毛的羔羊而已。
可現在羔羊將高高在上的他們拖了下來,擊碎了他們那自以為是的高傲。”
厄文嘲笑著,“他們氣壞了。”
貝爾芬格選擇沉默,阿斯莫德則在不斷放大的人性下,羞愧且震怒地給予了厄文一擊,厄文能感受到腹部的傷痛,但他覺得這沒什麼,甚至說他很享受這股痛苦,這就像士兵身上的傷口,是榮譽的見證。
厄文又接著說道,他和魔鬼接觸的時間可能不是最長的,但絕對是最為深入的,無論是從靈魂,還是情感上,這是伯洛戈無法企及的。
“我想魔鬼是沒有人性的,它們隻是某種純粹力量的意誌,而為了滿足那份追求、亦或說詛咒,他們會賦予自己一些人性,以削弱自身存在的層級。
隻有理解人性,才能玩弄人性。”
厄文以微弱、不可聞的聲音低語道,“這就是他們的弱點所在。”
“阿斯莫德為了追求情感,創造了數不清的身份、化身,以她們品嘗人間百態,我想我可以利用這一點,即便阿斯莫德不情願,但這延續了故事邏輯的發展。
符合我的願望,也符合她的欲望。”
紙頁從伯洛戈的指尖脫落,他凝望向厄文,隻見厄文對他露出坦然的笑意,液體的滴答聲響起,在他的腹部有著觸目驚心的傷口,鮮血流淌個不停,染紅了腳下的地麵,不止如此,厄文的十指也完全被汙血覆蓋,打字機上儘是猩紅的指紋。
厄文輕聲敘述著,打字機飛快地印下字符。
“為了誘惑我墮落,阿斯莫德變回了我熟悉的那個人,她對我花言巧語、許諾不斷,而我也再一次見到了她,實現了我當初承諾過的事。”
女人抬起頭,放下了手中的小說,無論如何她也沒想到,厄文會以這種方式達成他那不可能的承諾。
伯洛戈則在這時意識到,厄文又一次騙過了所有人,他的願望藏的如此之深,又是如此可笑。
與厄文的描述完全相反,事實的情況是,厄文利用故事的力量,強迫阿斯莫德變回了自己熟悉的那個人,作為代價,阿斯莫德也將如敘述中的那樣,以厄文這最熱愛的姿態,對他進行最後的考驗。
厄文做了這一切隻是為了再次見到她,並讓她閱讀自己的故事。
當初厄文就是在她的鼓勵下,走上了這樣的道路。
這一刻伯洛戈居然有些想笑,牽動了兩頭魔鬼的賭約,創造了如此可怕的超凡災難,經過三十三年的追逐,這一切的一切,隻是為了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