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悅蘿聽著裴安楠說話,笑得見牙不見眼:“您怎麼這麼了解他?莫不是真的有心思?我瞧著他不錯的,要麼收了做皇夫?”
裴安楠不惱她的沒大沒小,冷笑了一聲擱下茶盞:“你會不了解自己的敵人麼?”
正是這時,蘇公公走了上來:“陛下,丁尚宮,謝大人去了刑部。”
丁悅蘿在蘇公公接近的一瞬間便板正了表情,又恢複了往日的端莊穩重,一雙眼睛雖然眯著笑,可看不出裡麵有絲毫的情緒。
裴安楠則鬆散著腰背靠在椅子上,勾唇應了一聲,又用手點了點桌上的糕點,叫丁悅蘿嘗嘗。
中書舍人趙曉安,這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歹也是正五品,經手詔書的活計。
隻是古怪在於,趙曉安此人非科舉入仕,也無人舉薦,甚至連他何年為官也找不到曆史,像是生生鑽出來這麼一個人。
謝丞赫一時間不知道是因為這樣的人再好利用不過,還是為了利用他特意清空了背景。
他喝了吏部上上下下三天的茶,陳硯書也借著和吏部合作的活計暗中幫扶,可沒想到,查了半天,唯一出現在卷宗上的趙曉安三個字,竟是刑部的案卷。
二十年前,端親王貪腐案,趙曉安是人證,他指認端親王收賂,,將朝廷下發的賑災銀兩私吞,導致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
謝丞赫看著刑部案卷上的滄州二字,駭然心驚,手抖不止,強撐著看完了全部,臉色煞白,一口熱血噴出,染紅了桌案。
二十年前,滄州經曆了三年大旱,第四年終於降雨,卻是接連數天暴雨不止,水漫村莊,田地儘毀。
三年的大旱讓滄州地界顆粒無收,瓢潑的大雨衝毀了百姓的房屋,河流洶湧,幸存的百姓連夜往山上爬,腳下踩著親人的屍體。
六歲的謝丞赫跪在雨裡,求街坊鄰居給自己一口吃的,他的娘親懷著弟弟,餓得昏死過去,他爹則已經被水衝走了。
沒人給他吃的,沒人有吃的,人們終於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階段,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坨肉。
娘親靠喝泥水站了起來,拉著他遠離了人群,找到一個高處的茶棚,告訴他人吃人,告訴他快跑。
娘親死了,娘親肚子裡的弟弟也活不成,屍體在棚子裡爛透了,四周都是蒼蠅,他卻不離開。
沒地方去啊,堤壩被衝毀了,通往最近的城池的路也沒了,原來高聳入雲的山現在隻剩山頭,他跟娘親的屍體躺在一起,隻剩等死。
他的世界隻剩下泥濘,潮濕,雨滴抽打身體的疼痛,和刺鼻惡心的氣味,他不知道往哪兒逃,也沒力氣逃。
就在這時,一個衣著光鮮的男人出現了,他站在雨裡,雨幕卻掩飾不住他的貴氣。
他衝謝丞赫伸出手,慈祥溫和地說:“跟我走吧,有福氣的小子。”
謝丞赫不知道自己哪有福氣了。
三年的大旱,他爹娘靠吃觀音土和草根活下來,把家裡僅剩的存糧一點點喂進了他的肚子。爹娘渾身上下瘦骨嶙峋,隻剩肚子圓滾滾凸起來,全是土。
娘懷了孕,下雨的那天爹高興瘋了,去給娘摸魚燉湯,可堤壩被衝垮,爹沒了。
到現在,他也快死了,這個男人卻說自己有福氣?
謝丞赫沒力氣反駁,而後來他也無從反駁,因為這個帶他走出地獄的男人,就是先帝,是那時剛登基的皇帝。
皇帝親臨滄州,當地官員十有八九都被革職,滄州地界的腐敗和醜惡被掀開皮肉看了個清楚明白。
堤壩、房屋全部重建,皇帝將自己的私庫拿了出來,逼著官員富商捐了款,重建了滄州。
百姓恨不得給皇帝修廟,修神像,恨不得磕長頭磕死在皇帝麵前,不然不知道如何表達忠心。
至於謝丞赫,他被帶回了京城。皇帝本想培養他做侍衛,卻發現他學習政史極快,便叫他進了國子監。
再後來,他十二歲入仕,十五歲升官,二十歲成了國師,兼任太子太傅。
他成了一個神話,一個傳奇,開創了先河。
先帝也沒想到,自己當年在滄州隨手一撿,撿到了寶。
這個寶為報恩情,忠心耿耿,從入仕的第一天起就拒絕一切邀約,唯皇帝馬首是瞻,以國家興盛為己任。
裴安楠正定定看著這塊寶。
謝丞赫吐血後便暈倒在刑部,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刑部侍郎送了回來。太醫局會診,確認是急火攻心,燒得。
裴安楠放下所有的事情過來看,便瞧見這男人昏睡過去,臉色煞白,眉頭鎖得能夾死蒼蠅,眼睫不住地顫。
“你也太容易急火攻心了,嗯?”裴安楠低沉地笑著,伸手摁了摁他的眉心,把褶皺碾平,“幾天內急了兩次,這可不像你。”
“戳到軟肋了?”
“神話裡的仙人也該低低頭,直視這肮臟的人間了。”
謝丞赫醒來已經是第二日晌午了,早朝已過。
旁邊的丫鬟見謝丞赫醒來,慌忙張羅著要尋太醫,都被他壓下了。
“大人,陛下昨兒來瞧過,候了兩個時辰才走。”丫鬟大著膽子問,“不如先給陛下報個信兒,省得陛下憂心?”
丫鬟是國師府裡的丫鬟,單純得叫人無言,謝丞赫苦笑一聲:“難道你以為,這皇宮裡會有她不知道的事?”
果然,還不等丫鬟起身,外間便傳來了丁悅蘿的聲音:“大人醒了?問大人安。”
謝丞赫喘了口氣,定了定心神:“丁尚宮有事嗎?”
“陛下命下官在外麵候著,待謝大人醒了便通傳一聲。”丁悅蘿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無甚波瀾,“若謝大人好些了,請移步廷尉署。”
謝丞赫一愣:“廷尉署?”
廷尉署是掌管天下刑獄之處,京城有罪之王公貴族、大臣官員也都會被押禁在廷尉署進行審訊。
這樣的地方天然帶了一股陰森氣息,謝丞赫站在門口便覺得骨子裡發寒。
丁悅蘿隻送到這兒,她是個合格的傳話筒,一路上無論謝丞赫如何問,她都保持著穩定的笑容,一言不發。
可就在謝丞赫準備進去的時候,丁悅蘿的聲音緩緩響起,輕得像一朵雲:
“謝大人,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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