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的對,下一個台地要專門儲存文檔。”魏玄定滿頭大汗,遠遠見到正在埋頭簽署文書的張行便來訴苦。“否則哪裡裝得下這麼紙張?首席知道嗎,剛剛曹總管與我說,紙都不夠了,需要臨時去市麵上采買!河北這麼多地方造紙,咱們幫裡自己都有許多紙坊,如今竟然缺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張行頭都不抬,不緊不慢道:“一旦開戰,踏白騎出征,這種夯土大台怕是起不來吧?而若奪了東都,還需不需要在此地繼續修剩下兩台也難說……至於說紙,紙不夠是好事,說明大行台對地方的控製更加細密,有什麼好滑稽的?”
魏玄定沒有繼續這些無稽話題,走到跟前,將一摞紙交了過來:“張總管他們擬定了今年的進士排名,今年人多,所以隻三選一……我與陳總管他們依次看過來,請你做最後的排序。”
張行接過來,翻看了一下,認真詢問:“誰都改了誰的排名?”
“這次沒什麼大的變動,主要是兩個人……李義署、劉仁轍,兩人都挺出色,陳總管看中了李義署河北官宦子弟的身份,想點他做機要文書,徐總管看中了劉仁轍潁川的出身,想點他做自己的機要參軍。”魏玄定認真道。
“那就各自歸各自,互相不耽誤吧?”
“確實,但要首席點個首位……”魏玄定催促道。
張行無語至極,想了一想,去看名單,發現第三名是個姓崔的,便來詢問:“這個崔敦儀是哪家的,清河還是博陵?”
“博陵的。”魏玄定立即做答。“他父親跟我當年一起在王公門下讀書修行的……這一次他父親還是沒來,他倒是來了,文章四平八穩,為人也是如此,像極了他父親年輕時。”
“那就這個吧。”張行直接在第三名上麵畫了個圈。“不能因為人家是世族子弟就歧視人家,咱們黜龍幫有容乃大。”
魏玄定心中無語,卻也隻好點頭,然後等對方又看了一遍名單遞回來後就匆匆離開。
張行也繼續一頭紮入之前的文書堆裡。
沒辦法,這就是戰爭來臨前的必然,真要是開打了,其實也沒這麼多文檔了,可這不是沒開打嗎?所以張行必須審議王翼部的多種方案,跟上百個頭領進行直接溝通,或者安撫或者鼓勵對方,更不要說還有糧草、軍衣、牲畜這些後勤問題。
到了第二日,整個鄴城進一步升溫,因為軍隊開始彙集了。
張行等人也進一步忙碌起來,他們全都下了軍隊去視察,包括新一批進士,倒也幾乎全都被配發到了各軍,並擔任了一個簡單粗暴的職務——各營文書副官。
這件事是有爭論的,因為有人提出不能排除這些新科進士間諜的嫌疑,但張行最終還是決定下放這批進士……因為一個間諜,需要先以三選一的比例考上黜龍幫的進士,然後用黜龍幫可能的光明前程,最終卻換來一個營的大致動向,還不知道能不能聯絡上……這也太虧了!
徐世英等人也同意,真要是有間諜,怕是也要看戰爭動向,戰爭大勝大負自不必說,便是相持消耗,這間諜怕也要潛伏到底,看能不能繼續混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可真要是混到登堂入室的身份,誰還當個間諜?
然而,話雖如此,一直到九月廿日,戰爭都還是沒有傳來確切的消息,偏偏哨騎回報不斷,一連數日東都都在撤離河內吏民,檢修河陽三城,這幾乎明示且符合預期的出兵方向更加讓人心煩意亂。
不過,也僅僅如此了,這日夜間,數不清的哨騎自河內、汲郡方向湧來,很快武安行台方向也有哨騎呼應,消息很確切,白橫秋動了!
就在這一日傍晚,大英皇帝親率大軍出王屋山,過軹關,入河內,明日便可撲河陽城。
兵力數量目前不詳,但號稱二十萬,早有準備的黜龍幫哨騎在幾乎整個河內都遇到了大英的哨騎和之前不願意撤離此時慌亂離家的河內流民。
得到消息後,黜龍幫最高層本來都準備去吞風台的,卻在吞風台下被秦寶帶領的人攔住,要求幾位龍頭立即轉向張行住處觀風院,至於其餘人則各自回去休息,不得擴散軍情。
眾人自然醒悟,白橫秋無論如何不能靠著半夜的時間打到鄴城,前線部隊也已經進入戰備狀態,這個時候弄得亂糟糟隻會引發人心動亂,便紛紛依言而行。
說是龍頭,便隻有雄伯南、魏玄定、陳斌、徐世英、柴孝和五人而已,他們複又依次趕到觀風院,上了那棟觀風小樓,果然在上麵的亭子裡見到了一身便裝的張行——此時,其餘五人,居然人人戎裝,除了雄伯南外更是人人佩劍。
佩劍的風氣是張行那一次賜劍後形成的。
見到五人都團團坐下,張行先告知了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已經下令封鎖外城、內城、宮城、臨漳三台,所有人靜待天明,不要鬨出動靜,引發城內動亂,隻咱們六人先定大略。”
眾人紛紛頷首,魏玄定更是讚同:“確實如此,鄴城人口眾多,商人尤其多,外圍矮郭卻遮蔽不足,一旦驚惶起來有人逃竄,怕是會鬨出大笑話。”
張行點頭,旋即再言:“我這裡有幾個戰時安排,你們有話嗎?趕緊說,不要遲疑。”
五人麵麵相覷,徐世英先扶著膝蓋來問:“那按計劃,明日從東城大校場閱兵出發?”
“對。”張行立即點頭。
“先出三十個營?”徐世英繼續來問。“鄴城這裡當日午前發十個營?”
“對。”
“夠嗎?”陳斌忽然插嘴。“白橫秋號稱二十萬……”
“二十萬兵力大英肯定是有的,但河內這片地方,又從軹關過來,河陽城不破,他最多能發十萬,甚至六七萬兵了不得了。”認真解釋的竟然是柴孝和。“實際上,咱們這三十個營也不是沒後續的,算上河南二十個營,以及南北四十個後備營支撐,兵力怎麼都足夠了……”
“沒錯,真打起來,前線要害能展開五六萬人了不得了。”張行也補充道。“之前定的這個方略是深思熟慮的,那邊號稱二十萬不會變動什麼大局。”
陳斌這才點頭,但還是有些不安。
“不怪陳總管,陳總管也是軍中浸淫日久的,如何不曉得軍事?”魏玄定肅然道。“隻是鄴城就在這裡……不把兵馬擺到鄴城前麵,總覺得不安。”
“那我直說了。”張行毫不遲疑應道。“首先這個軍事布置不至於影響到鄴城,而且從戰略上來說,白橫秋根本上還是要取東都,不大可能越過東都來奪鄴城。而真到了那一步,我們也會儘量保鄴城。隻不過鄴城到底隻是一個城,這種大戰打的是人,所以萬一有什麼不慎,那鄴城反而不足為重,咱們可以用兩三年把鄴城建成這樣,自然能再建一回!”
魏玄定抿著嘴,欲言又止。
“鄴城肯定是要儘量保的。”雄伯南見狀終於出聲。“因為鄴城到底是咱們的首都,不可能輕易棄下,首席也隻是說的極端……魏公,真到了必要的時候,我自然會以吞風台立塔。”
“天王還是儘量在前線施展吧。”魏玄定有些氣虛般連連擺手。“道理我都懂,是我分不清輕重了。”
眾人俱皆沉默。
張行等了一等,抬頭看看還算半圓的雙月,再來看身前幾人:“所以,其實幾位也沒有什麼言語了?”
幾人還是沉默,畢竟嘛,之前那麼多準備和預案,真要是臨時再起什麼主意反而奇怪。
“其實我也從沒想過要棄鄴城,剛剛誠如天王所言,是話到了極處。”張行見狀笑道。“不然我也不會臨時請你們做下麵幾個安排了……諸位,我有幾件事情要趁著打仗才好做,一直忍到了現在。”
幾人重新打起精神。
“第一件事情是鑄幣。”張行從懷裡掏出來一個銅錢,隨手擲到了一側桌上。“長久以來,咱們一直是用大魏的錢,畢竟大魏留了這麼多儲備,也沒道理不用……隻不過,事到如今,咱們黜龍幫的地盤也穩固了,礦產也入手了,本該自家鑄幣,既是收利,也是讓大明和黜龍幫深入人心的手段,但大魏的錢深入人心,若是平日裡更換,說不得會出亂子。”
眾人恍然,陳斌、魏玄定、柴孝和更是從張行說出第一個句話後忍不住拍了下大腿——這件事確實早該施行了,隻是這半年被張行的修河和戰事準備給耽誤住了。
大家自然沒有什麼意見。
張行見狀點點頭,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態度:“要慢慢來,借著軍需軍務展開新錢的使用,從後方到前方,從軍需到民用,備好足夠的舊錢和軍需,不必操之過急。”
話雖如此,陳魏柴三人隻是忙不迭點頭。
“第二件事是設立禦史台。”張行繼續來言,卻讓在座的五人齊齊怔住。
張行幽幽一歎:“咱們幫裡看起來順風順水,其實是靠著之前不停的戰而勝之、擴而大之,以及大家相互扶持才立住,但往後不能這麼一直指望著如此,得有規矩和手段……你們也曉得我這人素來的習慣,就喜歡趁勢而為,省力氣……所以想著現在打仗,就把嚴肅軍紀和幫規的旗號打起來,幫務部、軍務部、刑律部一起發力,把監督的條例和事情分開立起來,等戰後就統一收歸禦史台。”
陳斌遲疑了片刻:“那靖安台如何?”
“將來天下太平,靖安台是負責鎮壓內亂,監視幫外修行者、世族、幫派這些不穩定之處,此時也負責軍情間諜;而禦史台是監督幫內國中掌權者不法不德……本質上是說,刑律部是根本,但有些地方它們沒法管、管不到,便設置這兩處。”張行認真道。“當然,真有幫內人聯結團夥,想要造反,肯定是三家一起上,還要看規模讓龍頭會審。”
“那就乾吧!”停了半晌,雄伯南甕聲甕氣說了一句。“說實話,首席跟我們這些人活著的時候,怎麼都行,但總要想著咱們沒了,黜龍幫還要往下走的事情……不止是首席,之前竇龍頭回來就說過這類事,好多兄弟都提過,有些人不說話心裡也想著呢……按照首席的說法,便是不指望千秋萬代,這事也總得去做。”
“那就做吧!”陳斌忽然起身跺了下腳。“首席願意做,我們又如何?但首席須答應我們,三年後約定時日到了,你一定要正經坐國主之位!”
“這是自然。”張行起身應道。“決不食言。”
雄伯南等人也都起身,最後魏玄定也在眾人注視下緩緩隨之起身,卻嗤笑道:“首席與陳總管這般說,我倒要提個條件。”
“你說。”眾人難免驚疑,倒是張行曉得對方脾氣,反而失笑。
“鄴城擴大後烏煙瘴氣,之前禁絕的妓女一事漸漸又有泛濫,而且多是打著舞女、女樂,乃至於廚娘、女冠的旗號,我要借著軍法整肅鄴城!”魏玄定昂然道。
眾人如釋重負,甚至覺得有些滑稽。
倒是張行一如既往:“你可以連邯鄲、黎陽一起整肅!”
“好!”魏玄定點頭。“那我無話可說了,開戰吧!”
張行點頭,複又擺手,示意幾人離去,幾人也真就離去休息。
翌日天亮,因為巡騎和信息被控製的緣故,鄴城上下一開始還沒有什麼反應,但很快,隨著上午時分,軍士開始淨街,黜龍幫大行台自上而下數不清的中高層蜂擁而出往東門去,布告也貼滿了各處布告欄,便是再無知的人也知道了,大英侵略河內,大明將主動宣戰,以求一統天下。
沒錯,布告裡沒有說什麼要去援護東都,而是直截了當的告知所有人,天下紛爭,大明既要自己爭天下,還要阻止大英得天下。
上午時分,大校場外已經集結了當先要出發的十個營,正是王叔勇、劉黑榥、王雄誕、闞棱、夏侯寧遠、丁盛映、梁嘉定、曹晨、韓二郎、賈閏士十營。
而無數鄴城士民也早已經出城觀望,隻在大校場東側與南北官道兩側彙集,按照布告說法,黜龍軍將在閱兵之後直接開赴前線。
“馬上要出動了,首席要不要說幾句?”將台上,陳斌主動來問。
“那就說幾句吧!”一身黑甲紅披風的張行扶著腰中彎刀騎在黃驃馬上,立即答應了下來,而下一句話便隨著他的真氣彌漫聲震天際。“諸位兄弟,我便是黜龍幫的首席張行!現在有幾句話與大家來說!”
聲音裹著真氣迅速響遍了整個大校場內外,但下方的嘈雜並沒有直接停止。
“我與大行台上下,從來沒有懷疑過大家是否善戰,也從來沒疑慮過大家是否敢戰!可是大戰到頭,總得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為什麼而戰吧?”張行沒有理會下方的反應,而是如閒聊一般繼續了下去。
“諸位兄弟,咱們一早貼到軍營的布告大家都看了,沒看的也肯肯定有人說給你們了,上麵寫的清楚,是要爭天下,可為什麼要爭天下,不能守著河北、北地、東境、淮北來過太平日子嗎?之前大半年不是過的挺痛快嗎?
“原因很簡單,我們不爭天下,天下就要為他人所得,比如說大英!那還是要問,若是大英得了天下又如何呢?到時候,你們這些龍頭、頭領做不了官,我們不還是能回家種地嗎?不還是均田嗎?
“諸位兄弟,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話音到此,借著真氣翻動,竟如雷霆一般震耳欲聾,原本就被這種神奇的音量所震動的大校場內外此時更是鴉雀無聲,人人警醒。
“我來告訴你們,大英得了天下會怎樣!”張行言之鑿鑿,周圍黜龍幫高層也都被完全吸引了注意力。“大英得了天下,他們會再拆了鄴城!”
下方軍中與周邊民眾中間轟然一片,因為這是有跡可循的實話,他們當然會再拆了鄴城!而將台上的黜龍幫高層,包括下麵一些知機的人,乾脆有不少笑了出來……畢竟,他們還以為張首席會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言語呢,相較於天下得失,拆個城算什麼呢?
“大英得了天下,邯鄲的女家隻能去做女樂!”張行繼續來言,卻有些緩緩之態了。“大英得了天下,你們想做官也隻能去投奔那些關隴世族,去奉承他們中的紈絝,伏低做小,然後一輩子不得登堂入室。”
這下子,那些聰明人笑不出來了。
“大英得了天下,你們築了基的子女、兄弟姐妹,會被送到邊地和關中老死不得歸鄉。
“大英得了天下,你們要再去修宮殿。
“大英得了天下,你們的賦稅會如水一般流入他們的官倉,然後爛在裡麵,無人問津。”張行一句接一句,漸漸地,周邊內外已經無人再議論發笑了。
反倒是張行,這個時候忽然輕佻的笑了一下,他抬手指了指東南方:
“大英得了天下,諸位兄弟,連曆山他們都要扒開的!”
下方軍中陣列再度轟然。
“可是我們得了天下呢?我們會去把邙山扒了嗎?”張行語調一轉。“我告訴你們,不會!我們不會扒邙山,我們也不會歧視關隴人來做官,我們更不會讓關隴的老百姓來鄴城修宮殿,恰恰相反,我們會收斂他們的屍骨,會到關中給他們修水渠!會幫他們燒了高利債,禁絕妓女!還會把他們中的英才納入幫中,一起治理天下!
“諸位兄弟,咱們大明跟大英不是一回事,不是什麼兩家並爭!他們不配!我們大明和黜龍幫就是比他們更強盛,更文明,更能合乎天道的一方!
“諸位兄弟,我們爭天下,其實不是去與他們做相爭的,我們爭天下,是跟自己爭!隻不過,總要把這些不識天命,不曉天道便覬覦天下的逆賊給鏟除!
“你們不是去簡單打仗的,不是為了殺人爭地去的,你們做的是天下一等一的功業!你們會給這個天下帶來一個新的天道之世!
“所以開拔吧!拿起兵戈,為我們自家爭得天命!”
早已經準備了許久的王叔勇居然愣了數息,方才打馬闊步向前,引導自己的一營兵出發,引得周圍鄴城民眾猛地歡呼喊叫起來。
排在第二位的是劉黑榥,他目送著王叔勇這一營開拔,一直到自己出發,卻依舊在周邊鄴城士民歡呼中渾渾噩噩……他從剛剛就渾渾噩噩了。
原因很簡單,劉黑榥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從爭取所謂河北義軍的軍事編製,到帶著自己新娘子去河堤上找張首席,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他不在乎,因為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要什麼,他就是個清河潑皮,就會打仗,就是要領兵打仗,他才能覺得渾身舒爽。
對此,當戰爭開啟,當他如願以償以自己最理想的狀態領著一個集群部隊準備出發時,他是如此的佩服自己這大半年的運作。
他覺得一切都值了,他覺得那些笑話他的人才是可笑之人。
但是剛剛,聽著張首席那些他以為自己隻會表麵上呼喊內裡絲毫不在意的話語時,他發現自己還是被震動到了……不是王叔勇那些人所在意的什麼曆山也要扒,而是天下一等一的功業這句話!
自己要做的,竟是天下一等一的功業,而不是什麼殺人爭地嗎?
劉黑榥走了許久,帶著大軍過了韓陵山,方才放下這個念頭,將心思放在了軍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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