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風霜行(8)
李定發布進軍的命令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實際上,北地這邊絕大部分人早就對這個軍令的可能性進行過討論,尤其是南線兩處戰場依次開辟後……沒辦法的,這麼多軍事力量被堆積在李定的麾下,外麵人可能會猜測、會疑惑,甚至黜龍幫內部的其他人都會質疑,但北地這裡的人自己是心知肚明的……說句不好聽的,他們有沒有力量他們自己不知道嗎?他們忠不忠他們自己不知道嗎?
那麼作為可用的力量,這麼多、這麼強的可用力量,沒有被用在河內,沒有被放在河南,沒有去守鄴城,甚至沒有在晉北、幽州集合,隻在北地這裡窩著是為了什麼呢?
當然是為了戰爭!
戰爭已經準備了許久,整個北地、幽州的物資都被持續的彙集過來,大量的戰馬、牲畜、甲胄、武器、冬衣、夏衣、毛皮、草料、軍糧、鹽巴、醋布……甚至按照李龍頭的要求,還有一些類似於核桃、信鴿、烏鴉、硫磺、鹹魚、鐵製燒火棍等等奇怪的事物。
相較而言,之前就嘗試的外交努力下,針對苦海對岸小部落源源不斷的金銀錢帛、漆器陶瓷,乃至於印綬錦衣,反而顯得正常了許多。
哪怕是不打巫地,也顯得正常。
而就在李定這邊下定決心跨海西征的時候,河內主戰場這裡,局勢也在迅速發生變化。
一開始隻是一如既往的交換俘虜、傷員、清掃戰場,包括防守方的關西軍在修補營寨等等,但是很快黜龍軍這邊就嗅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同意了?”躺在榻上的張行略顯詫異。
“同意了。”龐金剛正色道。“司清河親自出麵接待的我,一開始還在計較,但後來聽說薛仁被我們俘虜,便忽然認了……說薛仁是他們皇帝愛將,他不得不從,願意拿所有俘虜和屍身與我們交換重傷的薛仁。”
張行遲疑了一下,繼續來問:“你有沒有覺得有些不對勁?”
“有。”龐金剛肅然道。“他們準備的太妥當了,答應的也太乾脆……我覺得,便是我們說薛仁死了,他說不得也會用薛仁的屍首做借口,直接答應交換……首席,河內這邊已經有些‘規矩’了嗎?我看他們昨日一戰,士氣似乎未墮,如何就要這般利索?”
“正是此言。”張行艱難翻身坐起,他現在四肢都酸疼的厲害,真要是現在再來昨日一陣,撐是能撐住,但肯定隨後就會受傷。“若是他們早就準備妥當,不拘是哪方麵,便是有計劃了……他們想作甚?”
說著,複又推開了想要攙扶他的封常。
“不知道。”坐在門內凳子上的徐世英搖頭道。“但肯定是要做大動作……打到這個份上,雙方已經儘力,依著對麵此番主動來攻的姿態,必然求變,隻是不曉得是要撤了還是要孤注一擲。”
“孤注一擲個屁!”張行緩慢將雙腿收起,在榻上盤膝而坐,同時忍不住齜牙咧嘴。“且不說關西軍其實未傷元氣,如何就要拚命?就算是白橫秋失心瘋了,想要孤注一擲,可他營中十幾位總管、大將軍,卻總要跟他撕扯兩日才行……十之八九是撤軍,隻有撤軍那些人才不會計較那麼多!隻不過,便是撤軍,咱們也要做好一萬個提防與準備便是。”
徐世英點點頭,複又搖頭。
“是心中不安嗎?”張行笑問道。“無妨的,最後一遭必然難熬,但隻要熬過去,咱們便多一位宗師了,往後便更好打了。”
徐世英還是搖頭,過了片刻,似乎想起什麼一般,方才認真來言:“我的意思是,要不要遣人問問姓韓的,他之前刮風那段時間不是動搖了,主動跟我們聯絡了嗎?”
這是張行的臥室,來到這屋內的隻有徐世英、龐金剛和封常帶領的幾位負責通訊的輪值文書、參軍,此時其餘幾人聞得此言,都有些驚喜。
姓韓的、總管、大將軍、主動聯絡,加上之前的討論,儼然就是韓引弓那廝又跳反了。
“可行。”張行想了一下,乾脆應下。“我現在這個樣子,小馬又病倒,你跟天王多擔待些……有些事情讓我跟小馬知道就行,不必事事親自來商量。”
徐世英心中微動,立即起身答應,告辭離去了。
就這樣,接下來兩日,局勢日益明顯和清晰。
首先是第二日,雙方交換完俘虜和屍首後,立即著手送回各自犧牲將士屍首,黜龍軍這邊都來送郝義德在內的諸多將士屍首,關西軍也在運送屍首走軹關……然而,很快就有利用之前韓氏曖昧態度安排過去的間諜回複,說是關西軍運送屍首的隊伍不正常,規模大的有些過頭……這倒不光是說上一戰關西軍基層軍士死的人多,而是說按照一般的習慣,運送屍首的隊伍一般很單純,就是單純送屍首,連傷員都不會隨從,省的軍心動搖,可這一次關西軍卻明顯在其中摻雜了大量輜重轉運車和大量民夫。
這就顯得太著急了。
第三日,雙方開始進一步轉運傷員,間諜也進一步回複,軹關那裡,傷員隊伍中也多了很多輜重車,而且很多明顯還有戰力的輕傷員居然也出現在了隊伍裡。
這還不算,處在後衛與側翼的關西軍韓長眉、韓引弓部竟然也開始重新整修清理軹關方向道路。
也就是這日夜中,韓總管終於不再裝忠臣了,他找到了一名黜龍軍的間諜,讓此人連夜脫身回到黜龍軍營中,告知了黜龍軍高層特定的、確切重要信息——白橫秋確實準備撤退了,軍令隻傳達到了總管、大將軍一層,不過中郎將們已經有所察覺,而在撤退前,則很可能會有一場佯攻。
徐世英雖然得到授權,但還是主動找到了張行一起來探訪那日之後就病倒的馬圍,迅速製定了基本方略——不管是不是陷阱,是不是佯攻,到底撤不撤,包括司馬正會不會阻攔,姓韓的會不會臨陣反水,都要做好再次決戰並追擊的準備。
決議一定,便是加緊備戰,靜待時機。
果然,時間並沒有讓他們等太久,僅僅是兩日後,隨著一場略微明顯的降溫和結霜,關西軍動了。
一整日的戰鬥過程乏善可陳,卻足夠激烈和緊湊。
關西軍先發騎兵大隊近萬渡河,自沁水北岸集結進發,主將赫然是白立本,黜龍軍則針鋒相對,以劉黑榥為行軍總管,集合了包括上次支援過來的張公慎所領一營幽州騎兵在內的五營騎軍,約八九千眾,迎麵而擊。
但很快,黜龍軍這幾營開戰後基本上撈不到仗打的騎兵就在關西軍的同行麵前暴露了底細……就像步兵第一仗時的岌岌可危一樣,黜龍軍大隊騎兵也全線落入下風。
於是乎,以此為契機,雙方開始了一場添油戰術,黜龍軍率先支援了步兵,然後是關西軍,反複數次後,沁水北岸在下午時分就已經打成爛仗。
而很顯然,白橫秋不可能舍棄北岸的諸多兵馬直接後撤,所以他繼續在當麵開辟了第二戰場,乃是親自發兵攻打了徐師仁駐守的安昌城。
安昌城就在沁水邊上,是聯結兩岸的要害,黜龍軍自然不敢怠慢,剛剛有些好轉的張行親自帶隊,三位宗師隨從,雙方在安昌城下再度上演了一出好戲。
一直到傍晚,兩家方才撤軍。
這一天,看起來似乎是之前一係列不分勝負的對決延續,可實際上,雙方統帥心知肚明,這是關西軍的戰術佯攻順便試探有沒有可行的戰術掩護撤退機會。
當然,黜龍軍沒有給這個機會。
唯獨白橫秋既然心意已決,自然也不會再糾纏,當晚他召集所有中郎將、監軍以上臣子,直接宣布了翌日撤軍的事宜,且他本人將親自斷後。
決議不容置疑,尤其是總管-大將軍一層已經達成一致,更不要說之前還有一位死諫要決戰都未曾動搖今日決議的張世本。
於是乎,接受了撤軍序列相關軍令後,諸將回營,立即開始著手相關事宜,軍士們也開始打包行禮。
說是打包行李,其實啥都沒有……也沒戰利品,作戰一個多月,次次平手,也沒多少賞賜,甚至冬衣也剛剛發了一半,現在回到河東,正好領了冬衣回家過年……所以,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一個晚上而已,幾乎上上下下就做好了回軍的準備。
隻能說,所幸關西兵習慣了苦戰。
這其中,前大魏扶風太守、如今的大英中郎將薛亮同樣沒什麼好收拾的,他早早親自清點完自己的衣甲武器,便呆坐在自己的榻上,望著自己那斷了半截的手掌出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帳篷被人掀開,前大魏馮翊太守,如今的大英揚武將軍羅方出現在了帳內。
羅方看到自己義弟的斷手,心中不由一陣酸澀……就是因為這個,自己這個義弟才絕了修行之路,從此止步於一個低劣凝丹,但也是因為這個,白橫秋入關的時候才放了他們兄弟幾人一馬,稍作任用,因為誰都知道,他們兄弟幾人跟大英固然是敵我之分,可跟黜龍軍也是勢不兩立的。
“我沒敢試探老十一。”羅方坐下來,低聲告知對方。“他跟老十二一樣,隨義父時間短,跟咱們關係也沒那麼深……我也不瞞你,當日老七跟咱們生分後,一心一意做白橫秋馬前卒的時候我就覺得,咱們若要再做些什麼事情,就隻有咱們兄弟二人了……”
話到這裡,饒是羅方自詡豪傑,又是成丹日久的修為,此時竟也哽咽起來:“都是我無能,之前不能援護義父,之後又不能遮護咱們兄弟……若隻是不能倒也罷了,最起碼當日在淮西、在關西死了,也算是為你們儘力,何至於到了今日這種寄仇人籬下地步?”
薛亮的表情終於生動起來,隻苦笑來言:“大哥說的什麼話,事到如今,咱們還不明白嗎?這天下反覆,就算是張三郎、白三娘、司馬正、徐世英那般恣意之輩如魚得水,不也有張長恭那樣隕落的嗎?至於白橫秋、韋勝機,包括義父這些根深蒂固之人,也要講究一個順逆……咱們有什麼呢?亂了七八年,走到眼下,還能有咱們兄弟二人相互扶持,已經是天意憐惜咱們了,就不要計較長遠、計較周全了。”
羅方隻能點頭。
兄弟二人便一起在薛亮帳中枯坐起來……也不知道是在回憶過往,還是在擔心未來。
這個夜晚如兩位太保一般枯坐的人注定不止一位,白橫秋在枯坐,張行在枯坐,司馬正也在枯坐,徐世英還在枯坐……當然,這幾位枯坐是有理由的,這一戰之後局勢會如何發展?要怎麼繼續已經不可逆轉的全麵戰爭?包括明日怎麼打?
全都是要思量的事情。
相對應的,韓長眉、韓引弓兄弟也在枯坐……這似乎也理所當然,他們兄弟不約而同的因為局勢而對自己的立場產生了動搖,其中一位甚至已經跟黜龍軍正式的傳遞了軍情,算是地道的反水,偏偏他還位置緊要,明日真要反水,怕是關西軍要壞掉三五萬的精銳戰力。
沒錯,邁出那一步的不是韓引弓,而是韓長眉。
道理很簡單,韓引弓的位置沒有韓長眉緊要……謹守著石山、看管著軹關通道入口的韓長眉心知肚明,他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有類似的機會握住這麼大的本錢來反水,所以他沒有忍住。
但話說回來,真要是下這個決心也不是那麼簡單的,假設明日他反水,嘗試控製軹關道、截住關西軍退路,固然會立大功,可他也必然要遭遇到來自於關西軍各部最瘋狂的打擊,更不要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能控製多少所謂本部兵馬……萬一根本無法調度本部,又被白橫秋一巴掌拍死怎麼辦?
他又不是他大哥,百戰威風和能博真龍的修為擺在那裡。
甚至他能做這個什麼國公,都全靠他侄子沒了,而白橫秋的英國公恰好是接他哥哥的盤,不給個位置臉上不好看。
更不要說,跟天性涼薄的弟弟相比,韓長眉的家眷還在長安,隻是派了一位心腹回去告訴這些人,聽到戰敗消息就扔下所有直接往秦嶺裡鑽……這本身就很危險。
所以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大問題。
相對來說,韓引弓的枯坐原委就更簡單了,他屬於有心而無力,根本拿不出本錢去反水,偏偏他反水的心態是最認真的,他是真覺得黜龍幫不可抑製,尤其是最近幾仗打完,就更加覺得對方遲早要勝,而留在關西這邊不知道哪一戰就要被人當成魚鱗給刮了。
可偏偏明日就要撤軍了。
天亮後,炊煙嫋嫋尚未散去,新結的寒霜也沒有融化,大撤退便拉開序幕,關西軍故伎重施,以騎兵出沁水北岸,嘗試調度黜龍軍大隊騎兵,卻不料黜龍軍大隊騎兵幾乎是同時出戰,而且是來攻當麵關西軍大營。
“這是要作甚!”聽到消息後,剛剛走到浮橋上的騎軍主將白立本大為震驚。“騎兵來攻營寨有甚用?!”
周圍騎將也都發懵。
為什麼要渡河從沁水北岸進軍,因為常識就是營寨當麵戰場狹窄,不利於騎兵作戰,隻有沁水北岸才能放開了打。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白立本的震驚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不管這些騎兵有沒有用武之地,黜龍軍反應都太快了!動員規模也太大了!
所以,這會不會意味著黜龍軍已經知曉了他們今日要撤退的消息?
而自古用兵最難者莫過進退,會不會出大亂子?
“繼續進兵,放緩速度!”一念至此,白立本對手下騎將下令,同時放棄戰馬,騰躍而起,徑直往中央高台而去。
“此間朕自當之,你發兵如常。”白橫秋見到人來,沒有半點耽擱便下令。“他們若知曉我們今日撤軍,必然要以打亂我們布置為先,切不可被他們調度。”
白立本聞言,隻在高台上落了片刻,立即又騰躍起來,撲回沁水方向。
就這樣,關西軍騎兵大隊渡河如初,而幾乎是他們抵達對岸開始進行整備的同時,黜龍軍騎兵大隊也抵達關西軍那剛剛修繕過的營寨前,這下子,關西軍立即意識到黜龍軍要做什麼了。
無他,這近萬騎竟然人手一根蘸了油料、裹了麥秸稈的木柴……稱不上火把,什長們拎的才是正經火把……來到寨前,火把已經被點燃,隨著一聲令下,木柴與火把一起被扔入寨中。
一時間,長達十餘裡的寬大營寨,幾乎全線煙火四起。
這不算什麼成功的火攻,因為早間濕氣太重,而且關西軍的營盤雖然大,卻也稱得上層層迭迭、錯落有致,中間分營隔寨設計的非常有條理,到處都是壕溝,火勢未必起得來;更不要說那日大戰後,這些前線營寨實際上已經很空虛,馬上還要撤退,完全可以輕鬆放棄,就算是有煙,也未必有多大效果。
但是,黜龍軍肯定也沒指望著火攻有多大戰爭效用,他們隻是要用這個驅趕營盤內的部隊,為後續黜龍軍大隊進逼製造機會而已。
“放火。”白橫秋隻是觀察了一下風向,就忽然失笑,然後做出了一個堪稱福至心靈的應對。“撤出前營,然後我們也放火,把帶不走的雜物都扔進去,讓前營變成阻礙他們追擊的煙火廢墟!”
旁邊的白橫元遲疑了一下。
白橫秋曉得他的意思,立即扭頭看向對方:“提前撤退!不必顧忌!這是機會!”
白橫元拱了下手,轉身下去了。
燒自己的營寨可比燒對方的要方便的多,不過片刻便火起,而伴隨著火起,整個關西軍營寨也都沸騰起來,卻是全體軍士、民夫得到了軍令,提前開始了西歸。
而這個時候,黜龍軍大隊的前鋒剛剛出了營盤,得到前軍騎兵傳遞的消息,一時措手不及。
隻能說,這把火放的極妙。
曉得自己出現失誤的徐世英麵色鐵青,迅速尋到了張行:“首席,局勢有變,不大好從正麵進逼追擊了,我現在引導後續主力渡河,從北岸壓迫他們騎兵做追擊,能留下幾個是幾個,當麵戰場白橫秋肯定會留守高台,已經出營的幾個營也不可能收回來,隻能請你去坐鎮!”
原本安坐溫城城頭的張行即刻起身,並做安慰:“無妨,隻要他們撤了,便是我們勝了,不必求全責備。”
徐世英來不及多言,隻點點頭,便匆忙去了。
就這樣,自作聰明的黜龍軍終於遇到了白橫秋一方的“小把戲”,被迫臨時改換戰術,徐世英-雄伯南都督大隊步兵借助安昌城的掩護大舉渡河,與此同時,張行-牛河-魏文達加踏白騎的組合則都督領已經出營來不及轉頭的三四個營往前方與騎兵大隊彙合。
戰局無疑變得混亂起來。
上午時分,沁水北岸,兩軍開始交戰,黜龍軍前鋒開始連續不斷衝擊已經占據好戰場的騎兵,雖然上來就遭遇騎兵猛撲,落入下風,但考慮到後續足足近二十個營的步兵主力以及關西軍遲早要撤退的現實,北岸戰場的結果與過程似乎已經注定。
至於南岸堪稱滿目瘡痍的舊戰場上,就顯得很平和了。
張行緩緩出陣,沿途收攏部隊,抵達前線,再往前便是著火的營寨,火勢不大不小,黜龍軍當然不敢輕易邁過去,而是按照軍令就地列陣。
便是張首席本人,似乎是因為腿腳酸痛還沒有好利索,也尋了個高地放下一個條凳,安坐了下來。
相對應的,隔著一道火牆,正西麵的關西軍中軍高台上,白橫秋也是負手而立,儼然下定決心要親自斷後;河陽要塞上,司馬正則一如既往,立在城頭觀望局勢。
三人呈一個直角三角,一時紋絲不動。
看的出來,大家都能沉得住氣。
隻不過動態的戰場上,有的是人沉不住氣。
最先顯露失控跡象的當然是關西軍的騎兵……沒辦法,局勢如此,他們其實是承擔了斷後的任務,而且麵臨的赫然是黜龍軍主力、數量四倍於他們的嚴整步兵……一開始還有些優勢,可打到中午,便已經無法立足,開始大麵積後撤,一旦後撤,自然焦慮於撤退事宜。
於是乎,這一撤就撤到了營寨齊平的位置,然後停在了一個理所當然的位置——韓引弓所據河內郡城的對岸。
不能再往後撤了,再撤不光是會失去河內城遮護與對應浮橋退路的事情,關鍵是白皇帝在對岸高台上看著呢,再撤就要頂著皇帝加大宗師的目光撤了,不到萬不得已,誰敢去承受這位的怒火?
實際上也的確如此,韓引弓很快得到旨意,要他出兵接應騎軍,並確保接到撤退旨意之前河內城的安全。
這下子,韓大將軍也沉不住氣了。
平心而論,這個旨意不是針對他的,而是單純擔心騎軍的安危,擔心全軍後路被突破,進而造成被人銜尾追擊的被動局麵。
所以,要韓引弓隔河兜一下。
但問題在於,這麼一來,不就相當於讓他韓大將軍也一起跟著斷後嗎?
而他現在因為大撤退隻有幾千防守河內郡城的步卒在手,如何能與那些騎軍一起進退?
且不說韓大將軍如何無力,回到戰場上,大撤退還在繼續,這種十餘萬人的大撤退,隻要撤下去,哪怕再有序,撤退方也肯定會越來越慌,越來越亂的。
很快,軹關道上也出現了堵塞。
韓長眉領著一隊親衛、三隊甲士列陣在道旁山坡上,一直在發呆,竟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這一幕,還是下屬提醒,方才趕緊打馬而下,嗬斥阻道之人。
而也就是隨著他的嗬斥聲出口,韓長眉心中微動,起了個念想——借著嚴峻軍法的名頭製造事端,以圖阻礙大軍撤退,算不算一個折中的法子呢?
畢竟,前軍出現了意外,大軍竟然順利從營寨脫身了,而黜龍軍隻能依靠步兵自側翼追擊,這使得他反水的風險進一步擴大。
真要現在就反,不劃算。
然而,還不等韓長眉來到跟前,一名將領早早從旗幟下閃出,恭敬拱手:“韓公見諒,我這就帶人撤出去,讓開道路請劉總管部屬先行。”
說著,便直接揮手,讓自己部下往道路另一側,也就是南麵山麓下避讓,一時引得路口這裡連番抱怨與哄鬨。
韓長眉定睛一看,曉得是雜牌將軍羅方,便也有些無奈……因為他知道,這廝跟他幾個兄弟在軍中窩囊的厲害,斷不會跟自己梗脖子的,但還是擺手嗬斥:“如今我來了,你便要讓開道路,之前我不來,為何又搶道?”
羅方愈發將頭低下去,言辭誠懇:“韓公見諒,不是我要搶,是我兄弟薛亮,他被劃到薛仁大將軍麾下,而薛大將軍又重傷難起,本部也缺員嚴重,他是為了讓薛大將軍先行,才鬨了起來,我已經讓他撤走了。”
韓長眉更加不好發作了。
畢竟,薛仁也是個奇葩,所謂天子之寵幸、寒門之驟進,還是個打仗不怕死的,這種人躲著便是……真要是重傷狀態下在自己跟前有個三長兩短,便是今日不反,回去長安也要被拍死。
“要不……”韓長眉遲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讓薛大將軍先過吧!”
“回稟韓公。”羅方依舊低著頭。“陛下有旨意,要親自護送薛大將軍過軹關,還要送他去河東老家,顯耀於家鄉……若非如此,前幾日傷員走的時候他便該走了,所以剛剛其實是我弟因為修為低微而焦慮於撤軍,不由自主便違逆了旨意……所此時醒悟,斷不敢先行的,也請韓公恕罪。”
韓長眉看了眼往道路南側撤的很遠的“薛”字大旗,也有些無奈,更兼心中煎熬,便揮手讓對方去了。而羅方免不了千恩萬謝,才緩緩離開恢複了通行的道路,沿著龐大營盤與山麓之間的空隙往南側避讓開來。
非隻如此,羅方既走,此地反而秩序井然,更是讓韓長眉無奈。
難道白白棄了這麼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