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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風霜行(9)(2 / 2)

王臣愕估計也是被堂中氣氛給弄得心虛,此時聞言,抬起頭趕緊厲聲來對:“戰帥,現在大行台那裡主力剛剛苦戰一場,回到鄴城後便也解散回家過年,河北至此皆有風雪,而我們已經做好了冬日作戰的準備,這不是天賜與戰帥的機會嗎?

“戰帥集合此間兵馬,明日偽作渡海,其實南下,自晉北登陸,然後出恒山,沿著舊領四郡南下,沿途動員舊部,並讓前魏齊王召回牛河……這樣的話,隻要撲到鄴城城下,則大勢可定!

“更何況,人儘皆知,戰帥年輕時曾遇真龍,與你批下命格,說你遇龍而頹,遇豬而廢,遇客而富,遇山而興,遇潮而止……這苦海雖窄,依然是潮!便該在這裡停步!而紅山便是山,回身南下,反而將會大興!

“這難道不是說戰帥天意所歸嗎?”

李定一聲長歎,跌坐在座中,便要言語一番。

孰料,此時坐在末尾的竇小娘終於不能忍耐,當即拍案而起:“龍頭!姓王的鼓動你造反,為何不立即殺了?!”

蘇靖方心裡咯噔一下,便曉得自己師父玩砸了,果然,隨著竇小娘起身,呼啦啦站起來二三十人,客將末尾的侯君束更是趁機扶劍而出,大聲宣告:

“竇龍頭,若是李龍頭念及舊情猶疑不定,請你下令!我必斬了此人!”

這音量,彷佛他是什麼苗紅根正的黜龍幫頭領一般。

此言既出,又有十幾人起身,起身的十幾人中則有七八人一起拔劍……算起來,此間已經站起來三分之二的人了。

李定眼見如此,隻覺得嗓子裡發癢,趕緊擺手:“都坐下!不要喧嘩!”

竇立德回過神來,也趕緊無語嗬斥:“都且聽李龍頭說話嘛!真能造反?!”

李定也曉得不好,隻能在自己座中扶著王臣愕明顯發抖的肩膀,然後去看上下所有人,不由一聲歎息:“你們呀,既是小瞧了我,也是小瞧了張首席!我李四如何會反了張三?!”

得到這話,才有幾人坐下。

“你們不曉得我跟張首席的交情。”李定繼續緩緩言道,將腹內準備好的言語擺出。“當年在東都,我們貧賤相交,常常談論天下大勢,動輒通宵達旦,張首席擅長政治,我擅長軍事,常常自詡能重塑天下,結果呢,等到雁門之圍前,他老早就猜到都藍會來圍攻,我卻篤定都藍不會來!

“最後都藍果然圍了城,他卻沒有笑話我,因為他知道,軍事都是政治推動的,而我雖然擅長軍事,卻因為連續多年蹉跎為下吏,執著於前途,反而對政治已經失去了洞察。”

話到這裡,更多的人也都訕訕坐了下來,更有幾人直接醒悟過來,而早就醒悟的幾位此時則是真被李定言語給吸引住了。

“後來,暴魏三征,天下大亂,他浮馬沽水,入東境而立黜龍幫,我恰好為都水使者,在蒲台掌管軍需和民夫,也趁機建立了一支兵馬,占據了兩縣之地。這個時候他來找我,希望我能入黜龍幫做個龍頭,然後和他一起清掃東境、河北,以成大事。我卻覺得,這些人都是烏合之眾,難以成事,便將蒲台軍程名起那些人交予他,自己孤身回了東都。

“現在大家都知道,黜龍幫已經天下三分有其一,是我有眼無珠。但他卻從未因此嘲諷我,反而屢屢來信,要我去與他彙合。因為他知道,我出身關隴名族,親眷友人、家族影響都在關西,凡人就是難脫離出身的窠臼,屬於人之常理。

“再後來,我得到機會,出任武安太守,而他也很快到了河北,依舊是屢次好言相勸,讓我與他合流,我卻還是不應,甚至加入當時的朝廷聯軍討伐他。結果呢,到底是天下板蕩,各方歸位,黜龍幫得了河北立為根基,我也降服於他了。

“而且大家都曉得,他還是沒有與我作態,反而屢屢推崇我,任用我。這是因為他知道,我這個人少年負誌,中年蹉跎日久,便存了逆反之心,乃至於逆天逆人,就是覺得這天下非我莫當,連至尊的神像都要打幾鞭,自然也存了與他較勁的心思……不過這個坎,終究不能服從於他。

“當然,他一再優容於我,總是因為他知道,也願意相信我李定是一柄足以替他割取天下的快刀,所以至此。

“諸位,諸位,以此而論,不敢說生死契闊,情同骨肉,可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信我者張行,總是說得通吧?”

言至於此,已經滿堂無聲,大家也多猜到今日是怎麼一回事了。

“起來起來,老王,你委實不必憂慮局勢,也不必擔心自己。”而李定終於趁機扶起了王臣愕。“你說相互生疑,不錯,換了任意一人到了這個關係,必然生疑!可獨我與張三不會如此,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是首席,我是戰帥,所以我才可以肆意任用、賞賜,他才可以從容謀伺東都,不計其他。

“至於局勢……如今正是他替我清廓了政治,擺脫了出身,保障了後方,又將兵馬彙集與我,中間多少辛苦與考驗,才到了現在這個局麵……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支持我到底,而我無論如何也要趁機伸展生平誌向,將自己這刀刺出去的!

“還有什麼山海之言!說句不好聽的,如今便是呼雲君親身在此,我也能一刀兩斷,遑論什麼潮水了。”

說著,李定甚至擺出佩刀,隔空點了一下前方的苦海。

到此時,王臣愕早已經趁機起身,堂中則鴉雀無聲……照理說,上上下下八成都曉得這是李龍頭安撫人心的把戲了,本該喧嚷一番,湊個熱鬨,然而,從一旁竇立德開始往下,滿堂之人卻多還是有些驚愕之態。

彆人不曉得,隻說竇立德,一開始是愕然於對方之拙劣,現在不免愕然於對方之大巧不工——這張三李四的交情總是真的!自己確實沒法比,便是跟著對方渡了海,這巫地的人事權也怕是搶不到的!

過了片刻,第一個打破沉默的赫然是侯君束,其人持劍下拜,就在堂中高聲來對:“戰帥,要我說,我等正是你的填海之山!君束之前無知,慚愧萬分,請為先鋒,先渡苦海!”

氣氛立即恢複了正常。

這才對味嘛!

你李龍頭跟張首席的友誼未免有些純潔和抒情的過了頭。

十一月廿七日一早,河南之地竟然起了風雪。

雪花亂舞於四麵,地麵凍得梆梆硬,夾雜著不大不小的北風,一夜之間便到了一年最冷時節。

曆山這裡也是如此,張行昨日渡河後與柴孝和分開,徑直來此……他不是專門來這裡的,原本他隻是想從這裡取道,順便做下祭祀,然後就要去濟陰那邊去見單通海、王焯、伍驚風等南線將領,迅速確定攻擊計劃……可能還要安撫和說服這些頭領,畢竟下雪了,這種情況下發動大規模攻勢,肯定會有非戰鬥減員,而一些頭領對此類事情是素來有抵觸的。

然而,等到簡單的祭奠儀式於山下完成後,這位首席不知道是注意到了什麼,竟臨時改了主意,然後便在本地官員與踏白騎的護送下登上了山頂。

來到此間,赫然立著一座破敗的小觀。

“按照首席的要求,我們沒有碰這座觀。”本地縣令雖然出身踏白騎,但麵對如今的張行時還是有些緊張。“這些都是它自敗。”

張行點了點頭,而前麵尉遲融伸手一推,這座無名小觀那已經半垮塌的木板門便整個塌掉。

眾人隨即走了進去,此地積雪甚多,卻遮掩不住道觀的破敗,到處都是自然倒塌的痕跡,入得中堂,就連裡麵分山君的宮裝女子形象雕塑與真龍形象的木刻也都朽敗。

這讓張行不禁一聲歎氣。

旁邊那位縣令立即上前詢問:“首席,需要稍微整修一下嗎?這觀極小,每季我們都有人手來整修墓地,順手的事情,絕不會勞動太多。”

“不必。”張行擺手道。“分山君本君我們都打過,何況是一座觀?再說了,這觀已經沒有真氣彙集了。”

縣令立即頷首。

尉遲融在側,頗為詫異:“按照首席的意思,之前這觀有真氣,真是真龍居所?可現在為何又沒了?難道是這真龍怕了我們黜龍幫,竟不敢來了?”

張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穿過小觀,來到挨著山壁的後院,此地隻有一處石桌石椅尚存,也被枯藤和新雪遮蔽,而從這裡望去,哪怕是沒有修為的人也能看到一處堪稱奇觀的景象——對麵和此間下方的山麓上,數不清的墓碑層層迭迭,雖然雪中看不清墓碑本身,但因為墓碑的遮掩,碑後並沒有積雪,反而使得墓地醒目。

遠遠望去,彷佛什麼鱗甲一般長在山上。

而若真是什麼鱗甲的話,那鱗甲之下的巨物怕是已經不遜於分山君本身……而且完全可以想見,隨著戰爭的繼續,在數年間,這裡的墓碑數量還會繼續增長,這種情況下,什麼真龍怕是都要退避的。

隻不過,靠著死人數量壓倒一條活生生的真龍,固然悲壯,也難免讓人哀傷,隨行之人,全都沉默,不再多問。

“這便是三哥急切發兵的緣故嗎?”半晌,還是最親近的秦寶打破了有些過頭的氣氛。

“這就是人心思定的緣故。”裹著披風的張行緩緩搖頭。“打仗這事誰都經不住……咱們如此,關西人也如此,江南人如此,巫族人跟東夷人還是如此!神仙真龍都撐不住!沒必要求全責備了,天下統一已經是足夠好的答案了。”

秦寶似乎聽出了對方一點額外的意思,但當此情境,也沒有多做表示,隻是點了點頭。

“走吧,不必等雪停了,現在就出發!”張行回頭吩咐。“給劉黑榥他們下令,讓他們先行!”

眾人不敢怠慢,各自收斂心神,匆匆下山去了。

早一日渡河的劉黑榥部與張公慎部四千騎到底是大部隊,反而落在了張行身後,此時正駐紮在了濟北郡與東平郡交界地的壽張縣境內,而因為起了風雪,兩營騎兵都在查看和照顧自家戰馬,倒也真沒起什麼多餘的心思——過年、賞賜、軍功、家人,全都被暫時淹沒在風雪中。

非隻是下麵軍士,就連劉黑榥、張公慎這兩位堪稱要害的主將也都沒有太多心思。

隻不過,暫時淹沒他們倆的並不是什麼風雪,而是即將開始的淮西-南陽戰役中自己這兩營騎兵的戰術定位——之前的河內戰場過於逼仄,雙方又都是立鼎的強軍,打的有來有回,委實難讓騎兵發揮優勢,白捱了一個多月的苦戰,所以此番南下,自然會想著地形開闊,河道封凍,可以放肆一些。

最好立下一些奇功,不使得幾營騎兵上上下下都被人笑話。

所以,他們一直在等待即將召開的軍議,或者是更直接的軍令。

“軍令!”細密的雪中,數騎徑直闖入中軍。

劉黑榥不慌不忙,披著大氅、掛著鯨骨牌大步走了出來,隻見這夥子騎兵裡,外圍數騎,一半懸鈴,自然是巡騎,一半配著雕花馬甲,是劉黑榥本部,中間圍著一人,卻不是尋常參軍、文書,乃是一名眼熟的踏白騎,便當即興奮起來:“首席有何軍令?”

那踏白騎見到劉黑榥開口,方才翻身下馬,將一封手書送到。

劉黑榥打開看了一看,先是一愣,再是大喜,隻是強行按住:“隻是如此,首席可有其他交代?”

“首席說了,若是可能,儘量不要驚動梁郡,而到了淮陽之後聲勢務必壯大……”踏白騎立即叮囑。“但首席也說,這些隻是最好如此,一切還是以奔襲淮陽為上,越快越好,這是唯一軍令。”

劉黑榥連連頷首,再不遲疑,不顧漫天飛雪,大聲呼喊,要包括張公慎營在內,全軍準備,即刻成行。

而其人下達完軍令,眼見那踏白騎要走,方才想起什麼,終於認真來問:“首席現在何處,還在曆山嗎?”

“回稟大頭領,委實不曉得,非要猜測,現在應該已經到了濟陰。”那踏白騎在馬上稍作回轉,便打馬而去了。“我從曆山下來時,踏白騎已經往濟陰方向去了。”

劉黑榥更加操切,直接對屬下催促起來。

張行當然不在曆山,也不在濟陰。

而且這一日,從曆山,或者說從他身側下達的軍令不止是一封,整個河南,從單通海的濟陰行台到王焯的內侍軍,從已經在淮西前線的伍驚風部到登州、徐州各部,全都有針對性的軍令。

內容參差不齊,但合在一起,無外乎是先鋒先動,同時在後方發動接應式攻擊並彙集兵力,儘可能快的、突然的對整個淮西地區進行打擊。

沒錯,剛剛渡河,漫天飛雪,黜龍軍便直接發動了攻擊。

廿八日一早,風雪稍駐,張行和隨行踏白騎更是抵達梁郡。

具體來說,是梁郡郡城寧陵城外。

這裡是黜龍軍的統治範圍之外——梁郡太守曹汪、淮陽郡太守趙佗,早年大魏崩壞時就是牆頭草,名義上都跟黜龍幫對立過,也都暗地裡接過頭,但之前司馬正北歸,雙方在譙郡做過一場,就此分野,淮陽郡全郡歸了東都,梁郡除了東四縣也歸屬東都。

當然,誰都知道,這兩家是半獨立勢力,是雙方的緩衝。

隻是來到這日早晨,忽然有人告訴還沉浸在河內戰事的曹汪曹太守,張行來了。

“誰?”還沒從火炕上起床的曹汪有些發懵。“誰要見我?”

“不是見,是召見。”同樣衣冠不整的郡丞焦急來言。“是咱們張首席來咱們梁郡視察,所以要召見頭領曹汪!要你趕緊出城去迎接!”

曹汪到底是七八年的軍閥,算上之前在本郡的太守經曆,他足足在這河南四戰之地的譙郡把持快十年,腦子還是有的,幾乎是片刻便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立即從火炕上跳下來,匆匆穿衣。

見他這個樣子,上下都鬆了口氣。

而等到曹汪走出衙署,翻身上馬,沿著城內大街走了半截街,眼見著不知道誰已經把踏白騎放出來了,紅底“黜”字旗下,算是見過幾次的張行張首席騎著黃驃馬正往自己這裡來,不由更加惴惴,乾脆下馬侍立。

隻是甫一下馬,一陣風卷著地上積雪一吹,當麵而來,這位大魏宗室出身的資曆軍閥忽然又清醒了三分,然後忍不住壓低聲音,懇切來問身側郡丞:“我當年入黜龍幫的時候,難道不是大頭領嗎?”

正所謂:

渙水河畔幾曾見,兔園館內當麵談。

正是河南好風景,風霜時節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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