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林泰來真沒什麼可瞞的,申時行胸有成竹的答道:
“先對陛下說,這是雒於仁企圖賣直求名,請陛下冷靜不要上當。
然後再說,如果因為奏疏直接降旨處罰雒於仁,那就會附帶著將奏疏內容公開,導致天下人都能看到詆毀陛下的內容,反而影響不好。
所以最佳的處理方式是,首先將奏疏留中不發,然後私下裡想辦法勸說也好,威逼也好,讓雒於仁主動辭官,為陛下出氣。”
不得不說,申時行這左右調和的功力也是爐火純青了,但改變不了大勢。
林泰來歎了口氣,“我說的內閣危機不是當下,而是以後,不是眼前,而是長遠。
這樣的奏疏出來,隻怕會徹底刺激到皇上,今後與大臣對抗情緒越來越重,甚至會遷怒內閣。
而你們這批閣老夾在皇上和外朝之間,輾轉騰挪的空間也會越來越小,注定要陷入危機。”
在曆史上,《酒色財氣疏》出來之前,萬曆皇帝不朝、不郊、不廟、不講,明麵上是通過“請假”方式,還要找借口。
比如下旨對大臣說,“腰痛腳軟,行立不便”,或者是“足心疼痛,步履艱難”,或者是“頭暈眼黑,身體尚軟”等等。
而《酒色財氣疏》之後,萬曆皇帝就開始直接罷工了,連請假都不請了。
而且在這封奏疏之前,萬曆皇帝很少對奏疏留中不發,奏疏都能按正常程序走。
就是從《酒色財氣疏》開始,萬曆皇帝開始大量的對奏疏留中不發。
很多奏疏尤其是直言進諫的奏疏,到了皇帝手裡就像是泥牛入海、人間蒸發了,連個反應都沒有。
當然萬曆皇帝也不是完全荒廢政務,對於他認為有必要回應的奏疏,還是有禦批下發。
在此之前,內閣還能當個和事佬;在此之後,萬曆皇帝連內閣都看不順眼了,稍不順心就逼走一個閣老。
如果說萬曆皇帝和大臣之間的對立情緒有個逐漸積累加深的過程,那麼《酒色財氣疏》就是量變引起質變的一個因子。
林泰來站在穿越者的維度上,能看到這些遠景,但申時行身處局中,肯定沒有林泰來這種維度的眼界,即便再聰明也沒用。
不過經過林泰來的強力點撥,申時行還是隱隱約約的覺察到了未來“天機”。
對此申時行仍然很灑脫,不太在意的說:“如果將來局勢真像你說的那樣,老夫兩麵受氣時,就索性辭官了。
既然沒有能力挽回局勢,那就抽身而去,悠遊林泉,以後的煩惱也與我無關了。”
如果一位老大說“我想退位”,很可能是陷阱陰謀,尤其在影視裡麵。
但林泰來相信,申時行退位的想法是真的。
在本時空,如果不是他林泰來兩年前強力支持,連續逼官員自殺,申首輔說不定早提桶跑路了。
對此林泰來隻能說:“無論如何,請閣老再堅持兩年!”
趙老頭的資曆還沒有攢夠,荊條的刺還沒有拔光,仍然需要時間。
申首輔長歎道:“兩年前你就是這麼說的,現在還這麼說。兩年又兩年,老夫餘生還有幾個兩年?”
說到這裡,申首輔忽然醒悟過來,這話題是不是有點太偏了?原本將林泰來緊急召喚過來,是為了什麼?
便沒好氣的說:“怎麼就說起我們閣臣了?你可真是坐在郎署的身,操著內閣的心!
先看看你自己的處境,《酒色財氣疏》上麵,可是暗喻了你!
現在這不是內閣的危機,而是你的危機!”
他一個五十五歲的老人家,聽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指導人生,簡直搞笑!
林泰來不以為然的說:“我能有什麼危機?你不會以為,彆人在奏疏裡暗搓搓的點我一下,就能讓我陷入危機吧?
我林九元乃是掌握了最高端政鬥招式的人,還能害怕這點小伎倆?”
最高端招式?申時行聽到這個詞後,立刻將雒於仁這個名字反複念了幾遍。
落於人?落於仁?可是無論怎麼諧音,申時行也沒看出能有什麼用。
完全不像無道男、許收錢這種諧音,念出來就有一擊必殺之效果。
林泰來隻說:“絕技豈能輕示於人?如果信我,老前輩你最好不要勸皇上將奏疏留中不發。
如果真把奏疏藏起來,我這最高端政鬥招式就使不出了。”
申首輔猶豫著說:“如果說清流勢力的目的是挑事,留中不發和暗中處置才是最合理的應對方式,讓他們有力無處使。
如果公開下發議論,很容易圍繞奏疏引爆輿情,那就陷入清流勢力最擅長的節奏了。”
林泰來傲然道:“沒有人比我林九元更懂節奏。”
申時行想了想,答道:“明日陛下必定召集閣臣,老夫自會見機行事。”
在同一個晚上,大內毓德宮裡,雖然已經夜深,但萬曆皇帝仍然在反複看一份奏疏。
本該顯得慈眉善目的胖臉上,此時卻充滿了猙獰,雙眼幾乎凸出,死死的盯著奏疏上的每一個字。
所有近身侍候的太監、宮女,全部瑟瑟發抖的站在角落,唯恐突然爆發一個雷霆之怒,把自己炸成粉碎。
張誠、孫暹、陳矩、田義等幾名最有牌麵的司禮監大太監,憂心忡忡的站在殿外,看著閃動燭光的窗戶,不敢離去。
在殿裡的燭光下,這份奏疏雖然被萬曆皇帝攥的皺巴巴,但內容依然可見——
“酒箴:耽彼曲蘖,昕夕不輟,心誌內懵,威儀外缺。
色箴:豔彼妖姬,寢興在側,啟寵納侮,爭妍誤國。
財箴:競彼鑼鐐,錙銖必儘,公帑稱盈,私家懸罄。
氣箴: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戾公平。
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財氣也。
何日飲不足,繼之長夜,甚則沉醉之後,持刀弄槍
溺愛鄭氏,儲位應建而未建,其病在戀色者也
夫何取銀動至幾十萬兩,索潞綢動至幾千匹甚或拷索宦官,勒索大臣,得銀而喜
夫何今日杖宮女,明日杖宦官,彼誠有罪,置以法律,責之逐之可也
皇上誠嗜酒矣,何以禁臣下之宴會;皇上誠貪財矣,何以懲臣下之饕餮;皇上誠尚氣矣,何以勸臣下之和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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