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夾持,循環無端,以致良知.這裡麵的認知論,說穿了其實便是四個字。”
“咦?”
前麵的八個字顯然不難理解,是從“敬義夾持”裡脫胎出的,但後麵的說法,對於這些士子來說,卻是完全陌生的領域。
有天資有限的人,此時略顯迷茫,不知薑星火在講什麼;有稍有融會的人,此時眉頭緊蹙,正在細細思索國師的意思。
但無論是誰,卻都沒有摸到那層窗戶紙。
直到薑星火的話音落下。
“知行合一。”
薑星火的話語,仿佛是一縷清涼的風,拂過了眾人的心頭,又仿佛是重雲乍開了一條縫隙,漫天的金光垂落下來。
鄭漢卿猛地睜大了眼睛,他敏銳地意識到,他好像遇上了什麼了不得的、足以載入史冊的重大時刻!
何書良手裡的毛筆,更是乾脆“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就連葉宗行這種對理學其實不太感興趣,反而更熱衷於水利工程的秀才,也是登時有些坐立不安了起來。
原因無他,這四個字對於這些士子的殺傷力,實在是太大了。
這種至理的極度美感,就仿佛是完美的歐拉公式對於數學生的殺傷力一樣。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黃子威乾脆站了起來,一邊踱步,一邊思考,結合著這些日子他跟薑星火在鄉下的所見所聞,越念叨越覺得自己悟透了什麼。
不顧眾人各異的反應薑星火繼續說道。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也不難,怎麼做呢?”
“可以理解為,我們在行動之前,首先在我們思維層麵上進行預演,同時對認識預演的結果進行預判,如果可行然後再付諸實踐,在實踐中驗證和進一步提升我們的認知。”
“也就是說,我們先琢磨一件事能不能成功,然後再去做,做了調查)再回過頭來判斷到底能不能成。”
“這裡便是說,承認實踐是判斷人們對事物的認識是否符合真理的基礎,其判斷依據是隻有在各種實踐過程中,達到了思想中所預想的結果,認識才能被證實,這種認識其之所以能實現的前提,是要使自己的思想合於客觀事物的規律性,也就是致良知要合乎於天道。”
工部的水利專家孫坤忽然出聲道:
“那如果知行不能合一,又該如何?”
薑星火被打斷了,但卻顯得很高興:“伱舉個例子,道理存在於事物中嘛。”
孫坤想了想,倒也不搞那些花裡胡哨的,隻提了自己的本行。
“譬如我們現在計劃江南治水是‘知’的第一步,也就是在思維層麵預演,是要在下遊開吳淞江、黃浦江、瀏河,北開七鴉、白茆諸浦等;要修塘浦縱橫貫通,形成河網化水道,以調節水流;還要內修圍岸,構成圩田,控製排灌;最後要於塘浦入江海之口建閘,以引江水、攔潮水,防止泥沙,利於排泄可這一切,都是咱們在思維,在地圖上做的,如果說實地考察發現不可行,那麼又是個什麼說法呢?按您說的,這該是指導實踐的!”
“這邊是說,如若未能實現‘知’,也就是思維中所預期的結果,知行不能合一,那麼則隻能修正自己的思想,使之適合於外界的規律性,變失敗為勝利。”
薑星火複又強調了一遍。
“實踐是一切認識的基礎,一切否認實踐重要性、使認識離開實踐的觀點都是不對的‘知’離不開‘行’的,認識深化所得的理論是否為真理,不依本體,也就是自己心覺得如何,隻依據實踐的結果如何來判定。”
薑星火的話說完了,現場卻久久無人出聲。
所有人都在認真地思索薑星火今日所傳授的這一套與程朱理學完全不同,但又確實有發人深省的認知論,越思索,越覺得神妙。
朱熹對於工夫論裡麵的認知論,隻是根據他那套理氣論的“所以然,所當然”闡述到了“敬與集義”,算是對二程理論邊界的拓展。
從朱熹以後,理學的工夫論,可謂是再無寸進。
若是薑星火沒有改變這個世界,那麼得等過幾十年,才會由湛若水進行下一步的理論推進,然後由王陽明集大成,用這套東西成為儒家最後一位聖人。
但今日薑星火,卻是直接把理學的學術邊界,繼太平街以矛盾解太極,突破理氣論的桎梏後,又一次極大地推進了.如果這還算是理學,而不是披著一張隨時可以撕下來的理學皮的‘科學’的話。
這種程度的理論突破,眼下或許他們即便朦朦朧朧地意識發生了什麼,可還沒有真的立竿見影地看到反應。
所以,反響還不夠激烈。
但一旦今日薑星火關於工夫論裡麵認知論的新突破公諸於世,那麼整個大明學術界,都將掀起一陣海嘯般的巨震!跟之前一樣,一定會有很多名師宿儒不認同薑星火的理論,但是這不重要。
不管他們認不認同他們都得承認一件事,那就是薑星火確確實實給理學的理論邊界,做出了新的突破,而這種突破,或許彆人覺得對,也或許覺得不對,可隻要爭議起來了,有人信這套東西,那麼對於薑星火來說,就是極大地勝利!
要知道,薑星火縫合的這套東西,可不是為了真的當什麼“一代儒宗”。
薑星火從始至終,目的都隻有一個,解錮思想!
歐洲是怎麼從宗教思想的禁錮中解脫出來的?當然不是直接上科學、自由、民主、平等這些東西。
而是先出現了宗教變革,有了新教,尤其是其中“路德宗”的出現,方才打破了天主教教廷對西歐人民的思想禁錮。
在大明,上帝就是孔孟,天主教就是程朱理學。
做夢的時候,薑星火當然夢到過自己祭出科學大旗,來幾次當眾實驗,整個大明就改信仰了。
但夢醒了,擦擦口水,還得麵對現實。
這就是‘知’與‘行’不合一的最好體現,想得挺美,實際做不到。
在這個理學統治百姓思想的時代,直接拿著科學去跟理學對抗,哪怕有著皇帝的支持,成功概率不說為零吧,大概也是無限趨近。
而且你要敢在思想領域公然樹立一個跟理學對抗的派彆,那麼變法也彆搞了,全天下讀書人都會馬上變成你的敵人。
解錮思想本來的目的是幫助變法,幫助點化和改變製造力,這下倒好,舉世皆敵,點化和改變製造力的難度直接拉滿.因為你是思想上的異端,所以你的一切行動都會被人所反對。
所以,薑星火才找到了這樣一個辦法。
打敗天主教的,是新教。
能打敗程朱理學的,自然是改造了一部分陸王心學認知論為己用的‘科學’。
“今日聽國師講道,深感過去數十年,活的渾渾噩噩,全然不知如何做人做事,直到此時,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方才有了新的信念。”
開口的非是旁人,正是葉宗行葉秀才。
越接近薑星火,這位黑瘦秀才,就越為薑星火的學識、能力、品格所折服,直到今日,更是撥雲見日一般領悟了一番人生真諦。
故此,葉宗行誠懇地請求道:“不知國師可否給我改個字,便是以知行合一的‘知行’來用。”
“葉宗行,字知行自然可以!”
薑星火怔了怔,卻是答應了下來。
在場的其餘官吏、士子,也是紛紛和善地笑了起來,這倒是一段士林佳話。
更有不少士子,請求薑星火給他們的筆記留個名字作為真跡,薑星火也一一允諾了。
毫無疑問,在場的士子,哪怕有極小部分,心裡其實不認同薑星火今日提出的新理論,但也都樂得湊上來給自己臉上貼金。
因為他們都很清楚,在士林裡,不怕彆人質疑,怕的是壓根沒人質疑。
薑星火當然清楚他們的想法,不過對於薑星火而言,這些今日聽了他講道的人,便是相當於他對外界輿論的一張張嘴,會主動替他發聲,宣傳他的新理論,而後麵對彆人的反駁,既然是已經參與其中,也會替薑星火去辯論,這正是在輿論場上相對勢單力孤的薑星火所急需的。
一場新理論的講道,就這麼在皆大歡喜的氣氛中圓滿結束了。
然而,然而.人生哪有這麼波瀾不驚毫無轉折,讓薑星火在這裡傳道受業歲月靜好的?就在士子們打算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商量,在討論派誰來說出他們的訴求時,一個意想不到人物抵達了此處,讓一切預定好的計劃戛然而止。
許久不見的戶部尚書夏原吉,風塵仆仆地親自來到了此地。
這是極不尋常的舉動,一部尚書,還是戶部尚書,用日理萬機來形容絕不誇張,怎麼可能還跟薑星火前世的曆史上一樣,親自跑來江南?
把薑星火單獨拉出去以後,夏原吉直接開口道:“薑師,出事了,李至剛被下獄、紀綱被停職思過。”
薑星火的眉梢的皮肉跳了跳,沒先問是什麼事情,而是問道:“那為什麼是你親自來?”
“我是奉旨來接替你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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