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敬站起了身子,看著王景意有所指地說道:“安南地處大明與南洋的連接處,安南黎賊一旦就擒,南洋之地將廓然肅潔,到時候郡縣安南紅河三角洲之地,大明可以更容易地控製南洋,近可製占城、暹羅、真臘諸國,遠可控滿刺加馬六甲)及半島附近的蘇門答刺、舊港、瓜哇、濘泥等國,到時候的局麵,可就遠非今日可比了。”
“王侍郎,一步之差,彆走錯啊。”
王景隻是麵無表情地說道:“我朝太祖高皇帝祖訓: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來撓我邊,則彼為不祥。彼即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輕犯,亦不祥也。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致傷人命,切記不可。”
卓敬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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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山孝陵。
“下馬坊”牌匾前,有著皇帝特旨,可以提前來到此地而不用隨百官從皇宮步行的六部尚書們一同站在高處,看著仿佛一條長長的蟻群的百官。
蹇義與黃福並肩而立,不由得感歎:“時過境遷啊!”
他二人年齡相仿,如今都已是壯年末梢,當年那些鮮活的記憶,如今卻變成了遙遠的回憶,讓人唏噓。
“是呀!想起洪武十八年的時候,我剛參加完春閨考試,便被安排到了太祖高皇帝的身邊擔任中書舍人,那時候你還是金吾前衛經曆,洪武朝大案人人自危,你竟然敢上書言事,那時候我在旁邊看著太祖高皇帝閱覽奏折都替你揪心,沒想到,太祖高皇帝非但不殺你,反而重賞你。”
“轉眼間又過去十八年了。”黃福頗有幾分感慨道。
“可不是麼?”蹇義亦附和著點頭,“若非親曆了這些年,我是真的讀不懂你當年的那封奏折。”
“哈哈……”黃福聞言不禁朗聲笑了起來。
兩人身旁的其他官員聽到兩位尚書相繼發笑,都不禁麵露疑惑,卻無法理解兩人此刻的心情,隻能暗自猜測著:莫非是什麼好消息不成?
路過的都察院陳瑛蹙眉想警告兩人,在這日子不能笑,但看著黃福的神情,卻把口中的話語給咽了回去。
不多時,文武百官就到齊了,而皇帝、皇子、宗室、外戚諸般人等亦是抵達。
這時候天剛蒙蒙亮,離預計開始的時辰還有一段時間。
“咦,那邊是什麼?”
突然,有眼尖的官員指著遠方被孝陵衛士卒抬過來的東西驚呼道。
眾人循目望去,果然瞧見在前方數十丈外的平坦廣場處,赫然停放著一具不大的無遮擋的長方體,長方體下方還有抬杠.看起來就像是“棺木+肩輿”的怪異縫合體。
這東西通體白色,高約一尺,寬約兩尺長約五尺許,也就堪堪躺個人,側麵什麼都沒雕刻,就是刷了層漆。
“這是怎麼回事?”
今日全權負責太祖忌日事宜的卓敬也不遣人,親自疾步走了過去,厲聲問道。
宋禮這時候也跟了過來,皺著眉頭喝問道:“這種重大的儀式,竟敢如此怠慢,簡直荒謬!”
兩名負責抬“棺材”的孝陵衛士卒見到這兩個穿著淺色衣袍的官員,連忙上前跪倒稟報道:“回稟兩位大人,這是負責儀式的禮部王侍郎給的文書,老早就給了,特意要我們做幾個方便抬人、遮陰、且能躺下的肩輿為的是有人中暑了能趕緊抬出去,方才王侍郎便親自叫我們來一個過來有備無患。”
旁邊的宋禮差點被氣暈過去,這特娘的哪裡像肩輿?這就是一個能抬著的棺材好嘛!隻不過黑漆變成了白漆!
但卓敬的腦海裡,卻是順著兩名孝陵衛士卒的話語,電光火石一般閃過了種種信息,當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勾連在一起的時候,卓敬卻明白了一切。
在李至剛入獄,自己尚未被提拔為禮部尚書的那段時間裡,太祖忌日儀式的相關籌備工作是由左侍郎王景全權負責的。
而剛才自己跟其他幾位尚書一起待著的時候,王景不見了,他當時並未去尋找。
現在想來,王景怕是真的破釜沉舟,不願意走回頭路了。
果不其然,當卓敬回頭時,就看到了提著淺色衣袍下擺走來的王景。
“王侍郎這是何意?”
王景神色平靜道:“當然是給我自己用的。”
說罷,一手抓起長長的抬杠,向著滿朝文武走去。
“你們還愣著乾什麼?!攔住他啊!”
宋禮對著兩名孝陵衛的士卒喊道。
而此時不遠處也站著很多孝陵衛士卒,都是負責維持秩序和充門麵當儀仗隊的,但沒有直屬長官的命令,又不是有人要刺駕,他們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不敢動。
眼看著兩名孝陵衛士卒已經打算攔下他,但這時卓敬卻做出了讓宋禮有些難以理解的決定。
“不用了。”
宋禮一怔,卓敬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瞥向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的薑星火,一切儘在不言中。
看著艱難地拖動著“棺材”來到自己麵前的王景。
朱棣深吸一口氣,努力壓製心中的怒火,儘量用“溫柔”一些的口吻問道:“王侍郎,你告訴朕,這是怎麼回事?”
旁邊的大皇子朱高熾眼神中閃過一絲不仁,帶著幾分回護之意大聲喝道:“王侍郎,你明白自己在乾什麼嗎?說清楚,否則休怪治你一個欺君罔上之罪!”
王景當然知道這是朱高熾在給自己爭取最後一次機會,但他連看都沒看朱高熾一眼。
王景雙手摘掉自己的官帽,恭恭敬敬地舉在胸前,再緩緩拜了下去。
“太祖高皇帝順天應人,奮揚聖武,掃平禍亂,混一六合,創業垂統,製禮作樂,配功德於乾坤,煥光華於日月,帝王之盛,無以複加,躋於遐齡,上賓帝所,萬方哀悼思慕不忘。”
“今日於太祖高皇帝陵前,臣身為禮部侍郎,一生守禮,懇請陛下循祖宗舊製,廢新法,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
“王景你好大的膽子!這是太祖高皇帝的忌日!你在乾什麼?!”
朱高熾眼見王景無藥可救,此時也隻得怒斥起來。
孫瑜、許思溫、喬穩、陳壽等幾位朱高熾提拔上來的侍郎見了朱高熾這般表態,也熄了摻和的心思,畢竟他們雖然在內心裡挺支持王景的,但是這時候既然朱高熾都這般說話了,他們也不好跟朱高熾唱反調,這點基本的立場還是有的。
而刑部尚書鄭賜、兵部尚書茹瑺、工部右侍郎金忠等人的表情更是玩味,他們就像是在看戲一樣,既不支持新法,同樣也不支持祖宗舊製,他們的心裡隻有一個法,正如天無二日,這世界上隻有一個太陽。
王景揚起了白發蒼蒼的頭顱,他看著永樂帝,毫無顧忌地說道。
“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為何任意妄為,聽信奸臣蠱惑,變亂典型?”
“薑星火不過鄉間落魄書生、獄中待死囚徒,能勝於太祖高皇帝選用之人?”
“薑星火之法能勝於祖宗所立之法?陛下何等昏聵不肖爾!”
“變亂祖法,臣下犯者,可知何罪?陛下何不治其罪?”
“試問陛下,祖宗重,薑星火重?背祖宗而行薑星火之法,何昏聵至此!”
“太祖高皇帝驅逐韃虜、恢複中華,何等英明神武,難道反而不如薑星火嗎?難道在陛下心中,薑星火反重於祖宗乎?”
聽到師父被辱,二皇子朱高煦再也待不住了,儼然憤怒至極。
“爾九族嫌多乎?”
當然了,朱高煦他雖然憤怒,但並沒有失去冷靜,哪怕他現在隻需要一個健步,再一伸手,他那孔武有力如蒲扇般的大手,就能輕易地像是捏爆西瓜一樣把王景的頭顱擠碎,正如他在過去的歲月裡在戰場上無數次地做過的那樣。
但他沒有這麼做。
朱高煦始終記得薑星火在那一晚與他攤牌時的告誡。
自知者英,自勝者雄。
但這時王景的臉色仍然顯得平靜淡漠,甚至嘴角微揚,流露出一副嘲諷似的笑容。
隻見王景輕蔑地說道:“聖人教導,禮之所在,孝義而已,此二者乃天下之根基,豈能忘乎?太祖高皇帝在世時曾教導,凡事皆有利弊,既然孝義存亡,關係社稷存亡,為祖宗儘孝、為天下取義,自然是義不容辭之事,若是能使天下安定,那麼犧牲小我也是值得的。”
“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若是毀在一介囚徒的手裡,還談什麼小我?”
朱高煦臉色青白交加,這一瞬間,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著,渾身的血液仿佛都沸騰起來了。
他從沒有像這一刻那樣恨一個人,恨不得立刻宰殺這個混蛋。
但是他很清楚文官的卑鄙無恥,對方抬棺死諫,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要麼求萬世名,要麼求今生利,都是以死為代價,博取名利,自己這時候當場宰殺了他,反而壞了師父的大事。
朱高煦看向薑星火,以國師、上柱國的身份站在另一側的薑星火卻仍舊顯得雲淡風輕。
似乎王景當著文武百官,當著孝陵裡埋著的老朱的麵痛罵的,並不是他。
“請陛下當著太祖高皇帝的麵,治罪於奸臣,如此一來,太祖高皇帝必將保佑大明千秋萬代,金甌永固!”
說完這番話,王景轉過身來,麵向著群臣,再度深深地行禮:“我等身為大明官員,自應遵從太祖高皇帝遺誌,為大明社稷儘綿薄之力!”
“太祖高皇帝在上,今日臣等為護大明社稷,——請國師赴死!”
這.一眾大臣不由啞然,蹇義與黃福兩位尚書也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之中。
王景確實是大明帝國的棟梁,他不僅文名卓著,乃是當世少見的古文學者,而且為官清廉,從不收受任何不該拿的東西,全家隻靠著俸祿過日子,而此時抬棺死諫,他這份大公無私的精神,也足以證明他的品格。
而且,他所說的話也頗有道理。
在場的眾人,對新法不滿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畢竟變法就觸動了他們的利益,隻是之前永樂帝的態度非常堅決,一直強行推動,但其實包括“二金”、“三楊”等近臣在內,絕大多數人,或多或少是有些偏向王景的觀點的,再怎麼說,他們都是從小接受的儒家傳統教育。
就在這時,此前暴昭的合作者們,諸如茅大芳所串聯的文官們,眼見有王景這個意外之人挑頭抬棺死諫,也覺得氣氛到了,當即就在這安葬著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趴下哭了起來。
他們跪在地上一片慟哭之聲,一開始還比較克製,漸漸從小哭、假哭、乾嚎,受到了人群的傳染,演變成大哭。
“嗚呼哀哉!”
整個廣場前響起一陣此起彼伏哭號,眾文臣們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悲鳴聲似乎要響徹天際一般。
朱高熾見勢不妙,趕緊轉過身,衝著人說道:“快,快讓他們停下來!”
“遵命!”
身邊的人急忙跑過去,試圖阻止那些嚎啕大哭的文官。
“嗚嗚嗚哇哇~~”
眾官員頓時哭得越發厲害了。
朱高熾感覺腦袋都要炸裂開了,他忍著疼痛轉過身來,咬牙切齒道:“王景你夠了!”
而此時王景也跪倒在地上,他沒理朱高熾,而是仰望著朱棣,眼眶通紅道:“陛下,您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億兆黎民的希望啊!太祖高皇帝在看著您!您清醒過來吧!看看薑星火這奸臣把大明的江山都攪亂成什麼樣子了!”
朱棣的麵色陰沉至極。
“來人,把王景拉出去斬首示眾!”
王景聞言,卻依舊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昂然說道:“陛下,王某既然敢於冒著天下大不違,便不懼死!”
就在朱高煦得了父皇明確命令,迫不及待想要親自動手,甚至心底恨不得來一次“河陰之變”,把這些聒噪的文官統統衣冠塗地的時候,薑星火忽然說道。
“且慢,我有話說。”
ps:先彆罵,明天上超超超超級大章,今天實在是寫不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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