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消息傳出去以後,前來給《明報》投稿的人,那真是如過江之鯉一般,但也不是什麼人的文章都能登報的,無名小卒當不了意見領袖,這時候不是給天才少年揚名立萬的,而是讓不同觀點派彆進行意見統一的。
因此,隻有幾位具備代表能力的人士,才得以刊登他們的觀點。….
觀點都很犀利,吃瓜群眾看的很過癮,《明報》幾度脫銷,連續加印,國子監的印刷所都快印冒煙了。
夜幕降臨,月朗星稀。
京城東南方向一條街道上的酒樓二層雅座上,一名書生模樣的男子正坐在桌旁悠閒品茶,他穿著一襲灰色布衫,長相很普通,皮膚偏黑,若不仔細辨彆的話,根本認不出還是外國人。
而他旁邊,則是坐著幾個比較明顯的外國人。
是的,外國人在大明也是有小圈子的。
最近琉球國、呂宋國的王子們中間,混進來了一個重量級人物,前安南國王胡漢蒼。
這是剛過完年的事情,胡漢蒼他爹去跟著修經史了,他哥去鑄炮了,就他天天閒的沒事乾,又不能到處亂跑,所以胡漢蒼請求皇帝給他點事情,但胡漢蒼能乾啥?琢磨了他的能力後,朱棣決定把他扔到國子監去讀書,反正國子監監生的一大來源就是外國留學生。
這個時代的大明就是這麼霸氣,在大明你彆管什麼其他國家的國王、王子,統統一視同仁,在大明這裡全都屁也不是,來了就老老實實待著,認真學習天朝文化就完事了。
胡漢蒼年紀不小了,你讓他學,也學不出什麼,心理上從皇帝到留學生的落差還是有的,可偏偏校園這種環境,反倒讓胡漢蒼有了些安心的感覺,不再惶惶不可終日,甚至還結交了幾個“朋友”。
嗯,也就是呂恭、賀段誌和李傑幾人。
“咳咳。”
賀段誌留學十年不是白念的,這時候拿著《明報》,看著胡儼實名製發表的文章,充當起了翻譯官的角色。
“夫太祖高皇帝之始為法也,律令三易而後成,官製晚年而始定,一時名臣英佐,相與持籌而算之,其利害審矣!後雖有智巧,莫能逾之矣!”
“且以太祖高皇帝之聖哲,猶俯循庸眾之所為,乃以今之庸眾,而欲易聖哲之所建,豈不悖乎?”
呂恭磕磕巴巴地問道:“傑斯、森麼,意西?”
李傑很有耐心地用大白話給他翻譯了一下:“意思就是大明的洪武皇帝很厲害,現在的製度都是他晚年在名臣的佐助下製定的,已經權衡利弊許久了,後來的人就算有什麼精巧的智慧也不太可能超越,而即便是洪武皇帝那麼厲害的人,也要遵循官場的規則來製定規則,現在庸碌的人不可能超越洪武皇帝,想要改變洪武皇帝的製度,豈不是可笑嗎?”
後麵,胡儼又引經據典,說了一堆,總之就是整頓吏治是有必要的,但是必須要慎重,而且要警惕現在彌漫在民間和廟堂上的逐利風氣的蔓延,要高度重視,堅決抵製,這樣才能保持我們傳統的禮樂文化和理學道德社會的根基。
胡儼的觀點,基本上代表了學界的大儒對於經濟新政不可避免地入侵到社會生活時,如同膝跳反射一樣的應激反應。….
這恰恰證明了持續了一年多的經濟新政,對於整個大明的社會,是有著無孔不入的影響的。
經濟新政在給國庫帶來了切實的財政收入的同時,重商主義的思潮也在影響著社會的方方麵麵,譬如市井經濟開始煥發了新的活力,部分農人開始脫離土地選擇進入工場、工坊打工,明代大城市的市民社會日趨繁盛。
體現在文化生活上,既包括了人們對於新鮮事物的接受,也包括了反應新的經濟政策條件下的思想變動,這裡麵最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鼓吹衝破傳統禮教的愛情故事,尤其是以商人之女和書生私奔為模板的故事題材,從永樂元年開始,在南京的話本市場中大量出現。
隻能說,薑星火前世明代中期的情況,開始提前上演了。
事實上經濟的逐步恢複就必然會帶來這種情形,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市井文化的崛起,導致男女開始追求自由戀愛和個性解放是無可避免的,而這恰恰與思想界主流的理學衛道士們所堅持的傳統道德社會相悖,注定會受到士紳階層批判和壓製,但也反映了明代社會中新興的市民文化和個人主義思潮。
那麼,能說衛道士們都是老古董,都非常愚蠢嗎?
也不能這麼說。
屁股決定腦袋,本源邏輯是“士紳階層是大明的統治階層,所以士紳階層要求在文化上采取有利於社會穩定的文化風氣”,而以“三綱五常”為代表的理學道德模型,無疑是最佳的選擇。
所以,表麵上看起來是傳統理學道德標準與個人主義思潮的對抗,從本質上來講,其實是開放的商品經濟和保守的農耕經濟之間的較量。
世風是這個邏輯,學風、吏風也是同樣的邏輯。
本質上都是變法主導的商品經濟和大明傳統的農耕經濟,由經濟領域深入到文化領域之間的較量。
整頓吏治和所謂的朝堂吏風,不過是因為處於社會建築的頂端而已,才最開始吹起來。
換言之,從最深刻的角度分析,變法已經從一開始的政治領域進入到了經濟領域,最後開始深入文化領域。
經過翻譯,呂恭大約是聽懂了,他點了點頭,覺得胡祭酒說的挺有道理的。
你不能指望一個完全不了解大明情況的呂宋留學生,對於大明的思潮能有什麼深刻的理解。
事實上,現在的大明,在呂恭的眼裡,那就是根本理解不了的存在。
呂恭已經完全接受了自己是“蠻夷”的這個設定。
因為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是,在呂宋國內,並沒有上萬人的學校,也沒有五花八門的學派,更沒有亂七八糟的思潮。
跟大明這裡引經據典動輒就是數百年前、上千年前的故事相比,呂宋國內部落的曆史,就像是在森林裡摘香蕉的猩猩族群的曆史一樣可笑。….
所以,沒有自主觀點和判斷能力的人,很容易就被看起來很有道理,實際上也確實有些道理的觀點帶偏。
而如果此時一篇觀點相反,論點紮實、論據充分的文章出現在他的麵前,恐怕他也會同樣動搖。
就在這時,在一旁喝茶的胡漢蒼問道:“那國師是怎麼說的?”
拿著報紙的賀段誌陷入了沉默。
他翻了翻手裡的《明報》。
“嘩啦~”
他又翻了翻。
反複確認後,賀段誌抬起了頭。
“還沒說。”
這種勾起了好奇心又沒有得到滿足,光看一個人發飆,沒看對麵被罵的人罵回來的場景,無疑是讓吃瓜群眾非常難過的。
為此,四個外國吃瓜客在短暫交流後,就做出了一個並不令人意外的決定。
他們決定直接去國子監的印刷所通宵蹲守。
——《明報》就是從這裡印出來的。
所以這是第零手的消息渠道,保真保快。
但是顯然,這世界上的聰明人很多。
當四個享有一點點晚歸特權的外國留學生他們經常稱由於南京城過於繁華,遠遠大於他們的家鄉,所以會迷路,而值班的國子監官員通常會用憐憫的目光示意他們早些回去休息)從外麵卡著點回到國子監的時候,就發現印刷所周圍已經被圍滿了人。
正如薑星火前世總是不乏精力充沛的大學生淩晨排隊搶新機新鞋一樣,這些國子監的太學生們,為了拿到第零手的《明報》資料,最快的吃到瓜,同樣在印刷所開始打地鋪。
正月,地鋪.
隻能說年輕人還是火力旺。
為此,四個年紀都不算輕的外國留學生在商量了片刻後,又可恥地退卻了。
不過第二天他們還是在雞叫前及時地看到了最新的《明報》。
頭版頭條,薑星火同樣實名製衝浪。
“太祖高皇帝神聖統天,經緯往製,六卿仿夏,公孤紹周,型漢祖之規模,憲唐宗之律令,儀有宋之家法,采勝國之曆元,而隨時製宜、因民立政、取之近代者十九,稽之往古者十一,又非徒然也。”
“即如籌商賈,置鹽官,則桑、孔1之遺意也;論停解,製年格2,則崔亮之選除也;兩稅三限3則楊炎之田賦也;保甲戶馬,經義取士,則安石之新法也諸如此類,未可悉數。”
“等等!”
這次不僅是呂恭完全懵圈了,就連胡漢蒼這個漢語水平自認為不錯的人,也懵了。
這啥啊?
字我都認識,連在一起啥意思?
李傑把他不懂的地方,都畫上了圈和數字,數字是這兩年新推行的阿拉伯數字。
賀段誌沉默地拿起了手邊的辭典,是用來查典故的工具書。
嗯,用現代的話說,就叫《梗百科》。
“桑、孔,是漢代著名理財家桑弘羊與孔僅的並稱。”
“停年格,是北魏崔亮所創的選官製度,不問賢愚,專以年資深淺為錄用標準,《魏書·崔亮傳》記載:亮乃奏為格製,不問士之賢愚,專以停解日月為斷,雖復官須此人,停日後者終於不得;庸才下品,年月久者灼然先用,沉滯者皆稱其能。”….
“兩稅法,是唐德宗時代的建中元年由宰相楊炎建議推行的新稅法,即將征收穀物、布匹等實物為主的租庸調法改為征收金錢為主,一年兩次征稅。”
中譯中翻譯完了以後,留學生四人組的閱讀理解繼續。
“固前代所謂敝政也,而今皆用之,反以收富強之效,而建升平之業。故善用之,則庸眾之法可使與聖哲同功,而況出於聖哲者乎!故善法後王者,莫如太祖高皇帝矣。”
賀段誌簡單給呂恭翻譯了一下:“所以以前人眼中的敝政今天用了就有好的效果,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胡儼所提的人的庸碌與聖明)而在於能否正確妥善地使用這些政策,恰當地使用政策就能達到跟聖賢同樣的效果,所以洪武皇帝在這一點上做的就很好,要向洪武皇帝學習同樣進行新政)”。
括號內的內容是賀段誌自己的補充,報紙上薑星火沒明說,但確實是這個意思。
老朱已經駕崩好幾年了,但他的影響力始終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鐘山裡埋著的老朱不會說話,所以隻要讚同他,哪怕是采取一些話術技巧,稱之為“善於有批判地擷取曆代治理政策的精髓又根據大明的實際情況進行取舍”,好吧,長難句總是這麼嚇唬人。
總之,就是薑星火一貫的思路。
——荀子的“法後王”。
孝陵麵前駁斥王景,他就是這個思路。
“法先王”,是對遠古聖賢毫無保留的崇拜,並將其言行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和行事的準則。
“法後王”,則是指信奉在曆史和現實已經發展變化了的條件下,相繼出現的新理論、新思維以及建立起來有異於前代的典章製度。
薑星火高舉著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神蟠,來為今日的思想衝突開路,跟鐵鉉當年在德州用老朱的牌位阻擋燕軍的進攻是一個道理。
來吧,向我射箭,就是在向老朱這個擋箭牌射箭。
你朱爺爺可不怕你們這些士大夫。
(本章完)
393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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