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秦博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馮大司馬仍坐在原處一動不動,指尖敲擊桌麵的“奪奪”聲卻愈發急促密集,顯見心思流轉極快。
內側的屏風後,一陣環佩輕響,轉出一位身著華服的少婦,身姿娉婷地走到馮永身邊,聲音溫軟地問道:
“阿郎這是在想什麼呢?這般入神。”
“還能想什麼,自然是那位諸葛元遜。”
馮永頭也不抬,習慣性地伸手攬過她的腰肢,輕輕摩挲了幾下,語氣帶著一絲調侃:
“這幾日因為雙雙的親事,府上來的女客絡繹不絕,你不在前頭幫著支應,倒有閒心躲到我這兒來?”
右夫人聞言,飛了他一個白眼,語氣幽幽,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喲,這話說的!終究是左姊姊嫡親的女兒要當太子妃,這般天大的喜事,自然有她這個親阿母操持。我一個旁人,湊什麼熱鬨?免得礙了眼。”
馮永“嘁”了一聲,手上稍稍用力,將她攬近些:
“這叫什麼話?雙雙小時候,跟在你身邊的時間比跟著三娘還長,與你最是親近。在她心裡,你也是母親。你這話若讓她聽了去,孩子心裡該多難受?”
他不提還好,一提這話,右夫人頓時柳眉倒豎,怨氣仿佛找到了決堤之口,話語裡的刺兒更加明顯:
“可快彆跟我提這個!你們馮家,老的喪良心,小的也沒良心!”
“老的是屋裡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天天晚上往姓羊的院子跑。”
“小的呢,如今長大了,知道阿弟不是同一個肚皮裡爬出來的,就可著勁兒欺負!”
“我說話?我說話如今哪還有人肯聽半句?自然是全聽人家那個親阿母的!”
馮永一聽這連珠炮似的抱怨,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心裡暗悔讓秦博走得太早了,否則還能多拖一陣。
右夫人卻還在不依不饒:“枉我當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帶大,如今倒好,全是給彆人忙活了,半點好也落不著……”
馮大司馬看了一眼右夫人,欲言又止。
那是你武力值不夠,鎮不住她。
你若能有本事打得她乖乖喊你阿母,我也沒意見。
眼見右夫人怨婦姿態愈演愈烈,馮永又不得不打斷這無休止的絮叨,轉移話題道:
“好了好了,不說雙雙了,說說阿漠吧。我看阿漠(馮凱,右夫人之子)年歲也不小了,到了該說親的時候。”
“這長安城裡,你可有瞧得上眼的人家?若有中意的,我遣人去探探口風。”
果然,一提到兒子的婚事,右夫人立刻陰轉晴,臉上綻開笑意,卻又故意拿捏著姿態,扭捏道:
“這……這怕是不合規矩吧?阿蟲(馮令,左夫人之子,嫡長子)身為兄長尚未定親,怎好先輪到阿漠?傳出去,豈不讓人說我這個當母親的不懂禮數?”
“無妨,”馮永擺擺手,語氣隨意,“阿蟲的婚事,三娘自有主張,我也懶得插手。阿漠的事,你且先想著,考慮周全了再同我講。”
右夫人眼珠滴溜溜轉了好幾下,馮永瞧她這模樣,哪能不明白她那點小心思:
“你自己先斟酌,想明白了告訴我便是。”
想娶公主,也不是不行,反正劉胖子的子女多。
在這個年代,娶表妹是很正常的事情。
反正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真想要娶,馮某人自然也不會強行阻止——劉胖子的子女多,馮連襟的子女也不少。
右夫人得了馮大司馬的承諾,頓時眉開眼笑,方才的怨婦模樣瞬間消散無蹤,變回那位體貼入微的賢內助。
她輕盈地執起茶壺,為馮永斟上一杯熱茶,聲音重新變得溫軟:
“阿郎且潤潤喉,說了這許久的話,定是乏了。”
款款落座後,她眼波流轉,極自然地將話頭引了回來,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與關切:
“方才聽阿郎說在思量那諸葛恪……可是覺得此人此番舉動,背後另有用意?”
要不說是大秘書呢?
一句話直接就點到馮大司馬的心思上,馮某人略一點頭,往後一靠,緩緩說道:
“新主登台,想要做出一番政績證明自己,倒也不難理解。”
“他算是半個荊州人,要平抑糧價收買人心,也算名正言順。隻是——”
他眉頭微蹙,“治國如烹鮮,他這般大刀闊斧,總讓我覺得不安。”
右夫人傾身問道:“不安在何處?”
馮大司馬長籲了一口氣:
“司馬懿剛篡權,挾偽帝遷彭城;東吳又逢主少國疑,此時最宜休養生息。”
“我大漢曆經河北之戰,戰後又要安撫河北兗州,府庫空虛,無力東征。”
說著,揉了揉額頭,歎了一口氣,“有心無力啊……”
“有心無力?”右夫人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自家阿郎,問道,“那依阿郎之見,當如何?”
馮大司馬咳了一下:“我希望能相安無事個兩三年,三五載更好。”
反正時間在大漢這邊,等得起。
“相安無事?”右夫人輕笑一聲,玉簪上的流蘇隨之搖曳,“阿郎這般想,怕是低估了諸葛元遜的性子。”
她神色一正,“妾倒覺得,阿郎的直覺是對的——此人絕非安分守己之輩。”
嗯,果然第一感覺才是對的?
馮大司馬坐直了身子,虛心請教道:
“哦?細君請為我解惑。”
右夫人也不客氣,直接點評道:
“依妾身看,諸葛元遜上任之初,百廢待興,卻第一時間派秦博這等熟知漢事的心腹前來籌糧,其首要目的,恐怕確是真心要平息荊州糧荒,收攬民心。”
“荊州與我大漢接壤,他此舉,至少表明眼下無意與我等為敵,甚至有意緩和關係。”
馮永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然而,此人動作頻頻,免賦稅、廢關卡,如今又急於救民,這廣施德澤的背後,絕非僅僅是為了穩定內部。”
“妾身觀之,其誌不在小,頗有雷厲風行、革新朝政的架勢,他這是要儘快樹立威望,掌握權柄。”
說到這裡,她的語氣帶上了幾分凝重:
“但諸葛恪此人……”
頓了一頓,她反問道:
“阿郎可記得,昔日丞相在時,聞得諸葛恪在吳國掌錢糧之事,深為憂慮,乃至寫信給陸遜,讓陸遜設法勸說孫權謹慎考慮?”
“何也?丞相知諸葛恪‘性疏’是也。而從吳國傳回來的消息看,孫權死前,也曾言其‘剛愎’。”
“其父諸葛瑾生前,更是有‘恪不大興吾家,將大赤吾族也’之言。”
“有此三人評價,足見諸葛恪才疏而誌大,行事急切,且聽不進逆耳之言。”
她看向馮永,說出了自己最終的判斷:
“如今魏國內亂,司馬懿未服人心,正是吳國北上之機。”
“以諸葛恪這等急於建功立業的性子,在初步穩定內部、並自以為與我大漢達成默契之後,下一步,必會不顧實際,強行對魏用兵。”
“故而妾以為,他今日籌糧,未必全為濟民,恐怕也是在為將來的戰事做準備。”
“阿郎,此事我們須早作謀劃才是。”
聽完張大秘書的分析,馮大司馬眉頭舒展開來,沉吟著問道:“那細君之意是?”
“示弱養驕,暗蓄其勢。”右夫人一字一頓道,“他要糧,可多給些陳糧舊粟;他要示好,便虛與委蛇。”
“若他當真渡江北上與司馬懿相爭……”
右夫人眼睛明亮:
“若勝,大漢可趁機收取魏國遺地;若敗,則立刻接管荊州北境,乃至整個荊州。總之要讓吳魏相爭,我們坐收漁利。”
魏國遺地好說,但……
馮大司馬明知故問地看向右夫人,緩緩提高了語調:“荊州?”
右夫人同樣明知故問地看向馮大司馬:
“阿郎,觀今天下大勢,無論是偽魏還偽吳,離滅亡皆不過是缺了一場大敗而已。”
“倘若諸葛恪當真強行要與偽魏大戰一場後而敗北,吳國多半也會因此而耗儘國力。”
“阿郎你不會還想著助其恢複國力,而非趁勢而取之吧?”
馮鬼王會意一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