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將肚子喝得溜圓,而後像是一截截腐朽的木頭一樣,站在遍地瘡痍的河岸邊,保持著沉默。
這時,上遊的流民群中忽起了一陣騷亂。
似這樣的騷亂,每時每刻都會在漢末天下各地的難民群中出現,不過是些還沒餓過勁的人,還能把心思分配在填飽肚子之外的其餘事情上,因而導致了這些微的騷亂而已。
這般騷亂,卻也不足以更多流民們大驚小怪——他們也早沒了大驚小怪的力氣,依舊竹竿似地杵在原地,有些人微微轉動眼珠,去看那騷亂發生之處是甚麼情形,更多人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直愣愣地盯著眼前被風吹動的一簇荒草,而後在某個瞬間,自身再被大風吹倒,再也沒能爬起身。
然而,當下這場騷亂卻並沒有消停的意思。
騷亂的人群從臨近上遊河岸的一小撮人,很快在整個通天河上遊完全蔓延開來,流民們相互推搡著,跌跌撞撞地往下遊的流民奔湧而來,許多反應不及的人,直接被推到在地,在無數腳掌競相踐踏之下,沒有了生息!
夜梟一般沒有絲毫生氣的叫喊聲,從上遊頻頻傳來:“河漂子!”
“來河漂子了!”
“很多!很多!很多!”
“跑啊——”
而今天下,戰亂頻仍,天災詭劫並起,偌大通天河河麵上,漂幾具屍體,卻不至於引起這些見慣生死的流民如此恐慌,能令他們而今恐慌至此的,卻不僅僅隻是漂在河麵上的腐屍——
有流民躺在河岸邊,已然無力逃跑。
他榨乾身上的所有力氣,才終於以乾枯的手肘支撐起上半身,仰著頭朝通天河上遊看去——
汙濁混沌的通天河上遊,此時已變得清澈澄明。
但在那空明如鏡,映照出藍天白雲的大河河麵上,卻漂浮著一具具恐怖的屍骸,大河儘頭,甚至有密密麻麻的人影,這一道道如山嶽般接天連地的恐怖形影,同時擁擠於通天河道中,哪怕是數十丈寬的通天河,一瞬間也顯得狹窄了起來——然而,那一道道恐怖形影立於空明河水之上,空明河水流淌於河道裡,卻顯發出一種無限廣大的氣韻,狹窄與無垠寬廣兩種截然不同的畫麵,交疊在了通天河中!
那自通天河儘頭漫淹而來的、叫流民們如此恐慌的事物,又怎可能是那些河漂子?
另一種不屬於這重世界的力量撞了進來!
轟!
正在此時,通天河下遊的人們,忽也慌亂了起來,他們竟迎著那些上遊逃跑下來的災民,朝上遊奔逃去——
兩股人群一下子撞成了一團!
滿地狼藉!
處處皆是災民們的哀嚎聲、哭叫聲。
更多人已連哀嚎哭叫都沒有氣力了,他們仰麵躺倒在地,已經預備坦然接受自己命定的最後結局——
通天河下遊,重重山影不斷地抖顫著,彙聚著,最終化作一座龐大無比,充塞於所有人視野裡的巨山!
那天柱神山猛然間拔升而起,一下子頂上了蒼穹——
蒼穹,此時也儘皆破碎了,一片片碎塊競相往下掉落,而隨著那座天柱神山抵住無數蒼穹碎塊,亦將碎裂的蒼穹彌補如初!
嗡!
剛直堅牢的氣韻從那‘天柱神山’之上奔湧而出,傾軋過千山萬壑、無數江河,漫過了無數災民,直鋪壓向那從通天河上遊直撞而來的空明大河,及至大河之上聳立的無數恐怖形影!
轟隆!
天地顫了三顫!
許多人立足不穩,跌坐在地!
從通天河上遊傾軋而下的空明大水、無數恐怖屍骸、扭曲形影,在這一瞬間被推得不斷退轉,直至完全退出了通天河儘頭,甚至是退出了這重天地——從另一個視角看去,隨著天柱聳立而起,崩毀的天地被再度聚攏了起來,無數生靈便生存在這搖搖欲墜的天地間!
而在這由蘇午天柱超脫相支撐起來的天地之中,本有元河大水裹挾諸多恐怖之類直撞而入,但卻隨著蘇午天柱超脫相徹底穩住局麵,而被再度排斥於外!
這重由天柱支撐起來的天地,真正隔絕了元河的浸染!
搖搖欲墜、猶如遍布裂痕的一顆雞卵般的天地之外,無數紫紅天根競相盤繞,簇擁,一條條紫紅天根,遊移於元河之內。
天根叢林之間,五色仙光環繞瀕臨破碎的雞卵,亦在嘗試將己身滲透入這顆雞卵之內。
在大天與‘仙’之外,‘三清’全無影蹤,不知去向。
……
天地內!
天空一碧如洗,通天河水依舊汙濁不堪。
先前那從通天河上遊直衝而下的空明之水、無數恐怖形影,仿佛隻是此間聚集的所有流民的集體幻覺。
但是,有人看向通天河下遊——天地之中,巍巍天柱聳立著,支撐起了天與地。
天柱神山如今真實地存在於每一個人的視野裡,又明示了在場諸多人,這一切卻不僅僅隻是一個幻覺。
然而遑論幻覺於否,當下的流民們遭逢這場大變故,卻大都連再掙紮探究的力氣也沒有了。
人們在河岸邊或站或坐或躺,又變得如同一件件死物一般了。
自然,在這般大都死寂一片的光景裡,總也有人不甘於沉寂。
通天河下遊河岸邊。
形容枯槁的流民以手掌撐著沙地,雙腳在地上蹬出一個個沙窩,不斷朝後退縮著。
他大睜著雙眼,目光緊緊盯著某個方向。
在他目視向的那片連樹皮都被扒光了的枯樹林裡,有道紅豔豔的影子飄動著——細看去,那道紅豔豔的影子,實則是一根不斷滴血的吊繩。
那根吊繩始終懸在枯樹林裡,但它也確在那個流民的視野裡,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直至逐漸纏繞上他的脖頸——
他麵龐青紫,刹那喘不上來氣,喉嚨裡發出一陣沙啞的聲音:“詭,詭……”
“一根草繩而已,直接割斷就好。”
這時候,有幾道身影出現在了那個流民身後,許多流民儘皆朝這幾道身影投來目光,他們眼中帶著明顯的敬畏。
站在那幾道身影中間的高大青年人,直接抓住纏繞在流民脖頸上、散發著凜冽詭韻的吊繩,以刀割斷,使之真正變成了一根斷成兩截的破爛繩索,一切詭韻,儘皆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