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會賣乖計巧!”
薩沙又黑又瘦,雙目前凸,講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常被自己給咽住。
他總是東張西望地,好像在窺伺什麼時機。
我挺討厭他的。
相反,我挺喜歡米哈伊爾家的薩沙,他總是不大愛動的樣子,悄沒聲的,從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裡的憂鬱很像他母親,性格也溫和。
他的牙長得很有特點,嘴皮子兜不住它們,都露在了外麵。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樂,如果彆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總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裡,或是在傍晚的時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著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發地一坐就是一個小時。
我們肩並肩坐在窗戶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烏鴉在烏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頂上盤旋。
烏鴉們飛來飛去,一會兒遮住了暗紅的天光,一會兒又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曠的天空。
看著這一切,一句話也不想說,一種愉快,一種甜滋滋的惆悵充滿了我陶醉的內心。
雅可夫家的薩沙講什麼都是頭頭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後,就讓我用櫃子裡過節時才用的白桌布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藍色的。
他說
“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裡,剛剛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藍靛的桶裡,茨岡就不知道從哪兒跑來了。
他一把把布奪過去使勁兒地擰著,向一邊盯著我工作的薩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來!”
他知道事情不妙,對我說
“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飛跑而至,大叫一聲,幾乎哭出聲兒來,大罵
“你這個彆爾米人4,大耳朵鬼!摔死你!”
4彆爾米人指芬蘭人。可她馬上又勸茨岡
“瓦尼亞,千萬彆跟老頭子說!儘量把這事兒瞞過去吧!”
瓦尼亞,在自己五顏六色的圍裙上擦著手,說
“就怕薩沙保不住密!”
“那,我給他兩個戈比!”
姥姥把我領回了屋子裡。
星期六。
晚禱之前有人叫我到廚房去一下。
廚房裡很黑,外麵下著綿綿不斷的秋雨。昏暗的影子裡,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麵坐著臉色陰沉的茨岡。
姥爺在一邊擺弄些在水裡浸濕了樹條兒,時不時地舞起一條來。嗖嗖地響。
姥姥站在稍遠的地方,吸著鼻煙,念念叨叨地說
“唉,還在裝模作樣呢,搗蛋鬼!”
雅可夫的薩沙坐在廚房當中的一個小凳上,不斷地擦著眼睛,說話聲都變了,像個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饒了我吧……”
旁邊站著米哈伊爾舅舅的兩個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們也呆若木雞,嚇傻了。
姥爺說話了。
“好,饒了你,不過,要先揍你一頓!”
“快點快點,脫掉褲子!”
說著抽出一根樹條子來。
屋子裡靜得可怕,儘管有姥爺的說話聲,有薩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動的聲音,有姥姥的腳在地板上的磨擦聲,可是,62什麼聲音也打奇不了這昏暗的廚房裡讓人永遠也忘不掉的寂靜。
薩沙站了起來,慢慢地脫了褲子,兩個手提著,搖搖晃晃地趴到了長凳上。
看著他一係列的動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顫抖了起來。
薩沙的嚎叫聲陡起。
“裝蒜,讓你叫喚,再嘗嘗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條紅紅的腫線,表哥殺豬似的叫聲震耳欲聾。
姥爺毫不為所動
“哎,知道了吧,這一下是為了頂針兒!”
我的心隨著姥爺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開始咬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發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爺不急不慌地說
“告密,哈,這下就是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不讓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腳踢著門,喊我的母親
“瓦爾瓦拉!”
姥爺一個箭步衝上來,推倒了姥姥,把我搶了過去。
我拚命地掙紮著,扯著他的紅胡子,咬著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聲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奇了我的臉。
“把他給我綁起來,打死他!”
母親臉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彆打啊!交給我吧!”
姥爺的痛打使我昏了過去。
桓來以後又大病一聲,趴在床上,呆了好幾天。
我呆的小屋子裡隻在牆角上有個小窗戶,屋子裡有幾個入聖像用的玻璃匣子,前頭點著一個長明燈。
這次生病,深深地銘記於我記憶深處。
因為這病倒的幾天之中,我突然長大了。我有一種非常特彆的感覺,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親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軀龐大的姥姥把母親推到了房子的角落裡,氣憤地說
“你,你為什麼不把他搶過來?”
“我,我嚇傻了!”
“不害臊!瓦爾瓦拉,你白長這麼個子了。我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給嚇傻了!”
“媽媽,彆說了!”
“不,我要說,他可是個可憐的孤兒嘵!”
母親高聲喊道
“可我自己就是孤兒啊!”
她們坐在牆角,哭了許久,母親說
“如果沒有阿列克塞,我早就離開這可惡的地獄了!
“媽媽,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輕聲地勸著
“唉,我的心肝兒,我的寶貝!”
我突然發現,母親並不是強有力的,她和彆人一樣,也怕姥爺。
是我妨礙了她,使她離不開這該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後,就不見母親了,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
這一天,姥爺突然來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頭,他的手冰涼。
“少爺,怎麼樣?說話啊,怎不吭聲兒?”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隻想一腳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我瞧了他一眼。
他搖頭晃腦地坐在那兒,頭發胡子比平常更紅了,雙眼放光,手裡捧著一堆東西
一塊糖餅、兩個糖角兒、一個蘋果還有一包葡萄乾兒。
他吻了吻我的額,又摸了摸我的頭。
他的手不僅冰涼而且焦黃,比鳥嘴還黃,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當時有點過份了!”
“你這家夥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幾下,你應該,自己的親人打你,是為了你好,隻要你接受教訓!”
“外人打了你,可以說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則沒什麼關係!”
“噢,阿遼沙,我也挨過打,打得那個慘啊!彆人欺負我,連上帝都掉了淚!”
“可現在怎麼樣,我一個孤兒,一個乞丐母親的兒子,當上了行會的頭兒,手下有好多人!”
他開始講他小時候的事,乾瘦的身體輕輕地晃著,說得非常流利。
他的綠眼睛放射著興奮的光芒,紅頭發抖動著,嗓音粗重起來
“啊,我說,你可是坐輪船來的,坐蒸汽來的。”
“我年青的時候得用肩膀拉著纖,拽著船往上走。船在水裡,我在岸上,腳下是紮人的石塊兒!”
“沒日沒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彎成了是,骨頭嘎嘎地響,頭發都曬著了火,汗水和淚水一起往下流!”
“親愛的阿遼少,那可是有苦沒處說啊!”
“我常常臉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萬事皆休!”
“可我沒有去死,我堅持住了,我沿著我們的母親河伏爾加河走了三趟,有上萬俄裡路!”
“第四個年頭兒上,我終於當上了纖夫頭兒!”
我突然覺著這個乾瘦乾瘦的老頭兒變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話裡的巨人,他一個人拖著大貨船逆流而上!
他一邊說一邊比劃,有的時候還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麼拉纖、怎麼排掉船裡的水。
他一邊講一邊唱,一縱身又回到了床上
“啊,阿遼少,親愛的,我們也有快樂的時候!”
“那就是中間休息吃飯的時候。夏天的黃昏,在山腳下,點起箐火,煮上粥,苦命的纖夫們一起唱歌!啊,那歌聲,太棒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伏爾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來越快了!”
“多麼美妙啊,所有憂愁都隨歌聲而去!”
“有時熬粥的人隻顧唱歌而讓粥溢了出來,那他的腦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兒了!”
在他講的過和中,有好幾個人來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讓他走。
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揮手
“等會兒……”
就這樣一直講到天黑,與我親熱地告了彆。
姥爺並不是個凶惡的壞蛋,並不可怕。不過,他殘酷地毒打我的事兒,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大家紛紛效念姥爺的作法,都來陪我說話,想方設法讓我高興起來。
當然,來的最多的還是姥姥,晚上她還跟我一起睡覺。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夥子茨岡。
他肩寬背闊,一頭卷發,在一天傍晚來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著金黃色的襯衫,新皮鞋,像過節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特彆引人注目。
“啊,你來看看我的胳膊!”他一邊說一邊卷起了袖子,“你看腫得多麼厲害,現在還好多了呢!你姥爺當時簡直是發了瘋,我用這條胳膊去擋,想把那樹條子檔斷,這樣趁你姥爺去拿另一條柳枝子時,就可以把你抱走了。
“可是樹條子太軟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幾下子!”
“小家夥,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來,笑得非常溫和
“唉,你太可憐了,你姥爺那家夥沒命地抽!”
他使勁吹了一下鼻子,像馬似的。
我覺得他很單純,很可愛。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他,他說
“啊,我也愛你啊,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去救你的!”
“為了彆人,我不會這麼乾的。”
爾後,他東張西望了一陣子,悄悄對我說
“我告訴你,下次再挨打的時候,千萬彆抱緊身子,要鬆開、舒展開,要深呼吸,喊起來要像殺豬,懂嗎?”
“難道還要打我嗎?”
“你以為這就完了?當然還會打你。”他說得十分平靜。
“為什麼?”
“為什麼?反正他會不斷地找碴兒打你!”
頓了頓,他又說
“你就記著,鄶展開躺著!”
“如果他把樹枝子打下來以後,還就勢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隨著他轉動身子,記住了沒有?”
他擠了擠眼
“沒問題,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渾身的皮都打硬了!”
我看著他好像在說著彆人的痛苦似的快樂,不禁想起了姥姥講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