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因為姥爺對她……”
“閉嘴!”
我有一種失落落的感覺,可不知為什麼,我想掩飾這一點,於是裝作滿不在乎,總搞惡作劇。
母親教我的功課越來越多了,也越來越難。
我學算術很快,可不願寫字,也不懂文法。
最讓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親在姥爺家的處境。
她總是愁眉不展的樣子,常常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窗前。
剛回來的時候,她行動敏捷,充滿了朝氣。可是丙在眼圈發黑,頭發蓬亂,好些天不梳不洗了。
這些讓我感很難受,她應該永遠年輕,永遠漂亮,比任何人都好!”
上課時她也變得無精打采了,用非常疲倦的聲音問我話,也不管我回答與否。
她越來越愛生氣,大吼大叫的。
母親應該是公正的,像童話中講的似的,誰都公正。可是她……我問她
“你和我們在一起很不好受嗎?”
她很生氣地說
“你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姥爺在計劃一件使姥姥和母親非常害怕的事情。
他常到母親的屋子裡去,大嚷大叫,歎息不止。
有一回,我聽見母親在裡麵高喊了一聲
“不,這辦不到!”
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當時姥姥正坐在桌子邊兒上縫衣服,聽見門響,她自言自語地說
“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姥爺猛地衝了進來,撲向姥姥,揮手就是一巴掌,甩著打疼的手叫喊
“臭老婆子,不該說的不許說。”
“老混蛋!”姥姥安說地說,“我不說,我不說彆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說給他聽!”
他向她撲了過去,掄起拳頭沒命地打。
姥姥躲也不躲,說
“打吧!打吧!打吧!”
我從炕上撿起枕頭,從爐子上拿起皮靴,沒命地向姥爺砸去。
可他沒注意我扔東西,正忙著踢摔倒在地上的姥姥。
水桶把姥爺絆倒了,他跳起來破口大罵,最後惡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他住的頂樓去了。
姥姥吃力地站起來,哼哼唧唧地坐在長凳子上,慢慢地整理淩亂的頭發。
我從床上跳了下來,她氣乎乎地說
“把東西撿起來!好主意啊,扔枕頭!”
“記住,不關你的事,那個老鬼發一陣瘋也就完了!”
她說著說著突然“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
“快,快,過來看看!”
我把頭發分開,發現一根發針深深地紮進了她的頭皮,我使勁把它拔了出來,可又發現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媽,我害怕!”
她擺擺手,說
“你敢?沒讓她看見就射天謝地了,現在你還去叫,混蛋!”
她自己伸手去拔,我隻好又鼓足了勇氣,拔出了兩跟戳彎了的發針。”
“疼嗎?”
“沒事兒,明天洗洗澡就好了。”
她溫和地央求我
“乖孩子,彆告訴你媽媽,聽見了沒有?”
“不知道這事兒,他們爺倆的仇恨已經夠深的了。”
“好,我不說!”
“你千萬要說話算數!”
“來,咱們把東西收拾好。”
“我的臉沒破吧?”
“沒有。”
“太好了,這就神生活知鬼不覺了。”
我很受感動。
“你真像聖人,彆人讓你受罪,你卻不在乎!”
“淨說蠢話!聖人,聖人,你真會說!”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在地上爬來爬去,用力擦著地板。
我坐在炕爐台兒上,想著怎麼替姥姥報仇雪恨。
我這是第一次親眼看見他這麼醜陋地毆打姥姥。
昏暗的屋子裡,他紅著臉,沒命地揮打踢踹,金黃色的頭發在空中飄揚……我感到忍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個好法來報仇!兩天以後,為了什麼事,我上樓去找他。
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個箱子裡邊的文件,椅子上,放著他的寶貝像,12張灰色的厚紙,每張紙上按照一個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一個方格裡是那個日子所有的聖像。
姥爺拿這些像作寶貝,隻有特彆高興的時才讓我看。
每次我看見這些緊緊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時,總有一種感覺。
我對一些聖人是有所了解的基利克、烏裡德、瓦爾瓦拉、龐傑萊芒,等等。
我特彆喜歡神人阿列克賽的悲傷味兒濃厚的傳記,我還有那些歌頌他的美妙詩句。
每次到有好幾百個這親戚的人時候,你心中都會感到一些安慰原來世上的受苦人,早就有這麼多!
有過,現在我要破壞掉這些聖像!
趁姥爺走到窗戶跟前,去看一張印有老鷹的藍顏色文件的時候,我抓了幾張聖像,飛跑下去。
我拿起剪子毫不猶豫地剪掉了一排人頭,可又突然可惜起這些圖來了,於是沿闃分成方格的線條來剪。
就在此時,姥爺追了下來
“誰讓你拿走聖像的?
你在乾什麼?”
他抓起地上的紙片,貼到鼻子尖兒上看。
胡子在顫抖,呼吸加快加粗,把一塊塊的紙片吹落到地上。“你乾的好事兒!”
他大喊,抓住我的腳,把我侄騰空扔了出去。
姥姥接住了我,姥爺打她、打我、狂叫
“打死你們!”
母親跑來了。
她挺身接住我們,推開姥爺
“清醒點兒吧!鬨什麼?”
姥爺躺到地板上,號叫不止
“你們,你們打死我吧!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
母親的聲音很低沉。
姥爺撒著潑,兩條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翹向天,雙眼緊閉。
母親看了看那些剪下來的紙片兒,說
“我把它們貼到細布上,那親戚更結實!”
“您瞧,都揉壞了……”
她說話的口氣,完全跟我上課時一樣。
姥爺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整了整襯衣,哼哼唧唧地說
“現在就得貼!我把那幾張也拿來……”
他走門口,又回過身來,指著我
“還得打他一頓才行!”
“該打!你為什麼剪?”
母親答應著問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還敢打我姥姥!不連他的胡子我也剪掉!”
姥姥正脫撕破的上衣,責備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答應不說了嗎?”
母親吐了口
“不說,我也知道!什麼時候打的?”
“瓦爾瓦拉,你怎麼好意思問這個?”姥姥生氣地說。
母親抱住她
“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
“好媽媽,好媽媽,滾開……”
她們分開了,因為姥爺正站在門口盯著她們。
母親剛來不久,就和那人軍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幾乎天天晚上到她屋裡去,貝連德家的漂亮小姐和軍官也去。
姥爺對這一點不滿意
“該死的東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鬨到天亮,你甭要想睡覺了。”
時間不長,他就把房客趕走了。
不知從哪兒運來了兩車各式各樣的家具,他把門一鎖
“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後自己請客!”
果然,一到節日就會來許多客人。
姥姥的妹妹馬特遼娜·伊凡諾芙娜,她是個吵吵鬨鬨的大鼻子洗衣婦,穿著帶花邊兒的綢衣服,戴著金黃色的帽子。
跟她一塊兒來的是她的兩個兒子華西裡和維克多。
華西裡是個快樂的繪圖員,穿灰衣留長發,人很和善。
維克多則長得驢頭馬麵的,一進門,邊脫鞋一邊唱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這很讓我吃驚,也有點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帶著吉他來了,還帶著一個一隻眼的禿頂鐘表匠。
鐘表匠穿著黑色的長袍子,態度安詳,像個老和尚。
他總是坐在角落裡,笑咪咪的,很古怪地歪著頭,用一個指頭支著他的雙重下巴頦。
他很少說話,老是重複著這樣的一句話
“彆勞駕了,啊,都一樣,您……”
第一次見到他,讓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搬過來。
一天,聽見外麵有人敲鼓,聲音低沉。令人感到煩躁不安。
一輛又高又大的馬車從街上走過來,周圍都是士兵。
一個身材不高,戴著圓氈帽,戴著鐐銬的人坐在上麵,胸前掛著一塊寫著白字的黑牌子。
那個人低著頭,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想到這兒,突然聽到母親在向鐘表茱介紹我
“這是我的兒子。”
我吃驚地向後退,想躲開他,把兩隻手藏了起來。
“彆勞駕了!”
他嘴向右可怕地歪過去,抓住我的腰帶把我拉了過去,輕快地拎著我轉了一個圈兒,然後放下
“好,這孩子挺結實……”
我爬到角落裡的皮圈椅上,這個椅子特彆大,姥爺常說它是格魯吉亞王公的寶座。
我爬上去,看大人們怎麼無聊地歡鬨,那個鐘表茱的麵孔怎麼古怪而且可疑地變化著。
他臉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隨意變換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頭,偶爾也伸出來畫個圈兒,舔舔他的厚嘴唇,顯得特彆靈活。
我感到十分震驚。
他們喝看摻上甜酒的茶,喝姥姥釀的各種顏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帶罌粟籽兒的奶油蜜糖餅……大家吃飽喝足以後,臉色脹紅,挺著肚子懶洋洋地靠在椅子裡,請雅可夫舅舅來個曲子。
他低下頭,開始邊談邊唱,歌詞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走一段兒,弄得滿城風雨——快把這一切,告訴喀山的小姐……姥姥說
“雅沙,彈個彆的曲子,嗯?
“馬特麗婭,你還記得從前的歌兒嗎?”
洗衣婦整了整衣裳,神氣地說
“我的太太,現有不時興了……”
舅舅眯著眼看著姥姥,好像姥姥在十分遙遠的天邊。他還在唱那支令人生厭的歌。
姥爺低低地跟鐘睛匠談著什麼,比劃著,鐘表匠抬頭看看母親,點點頭,臉上的表變幻莫測。
母親坐在謝爾蓋也夫兄弟中間,和華西裡談著什麼話,華西裡吸了口氣說
“是啊,這事得認真對待……”
維克多一臉的興奮,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腳,突然又開口唱起來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大家吃驚地看著他,一下子靜了下來。洗衣婦趕緊解釋
“噢,這是他從戲院裡學來的……”
這種無聊的晚會搞過幾次以後,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剛剛做完第二次午禱,鐘表匠來了。
我和母親正在屋子裡修補開了線的刺鄉,門突然開了一條縫,姥姥說
“瓦爾瓦拉,換換衣服,走!”
母親沒抬頭
“乾嘛?”
“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個能乾的人,阿列克塞會有一個好父親的……”
姥爺說話時,不停地用手掌拍著肋骨。
母親依舊不動聲色
“這辦為到!”
姥爺伸出兩隻手,像個瞎子似地躬身向前
“不去也得去,否則我拉著你的辮子走……”
母親臉色發白,刷地一下站了起來,三下兩下脫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姥爺麵前
“走吧!”
姥爺大叫
“瓦拉瓦拉,快穿上!”
母親撞開他,說
“走吧!”
“我詛咒你!”
姥爺無可奈何地叫著。
“我不怕!”
她邁步出門,姥爺在後麵拉著她哀求
“瓦爾瓦拉,你這是毀掉你自己啊……”
他又對姥姥叫
“老婆子,老婆子……”
姥姥擋住了母親的路,把她推回汴裡來
“瓦莉加,傻丫頭。沒羞!”
進了屋,她指點著姥爺
“唉!你這個不懂事兒的老瓣!”
然後回過頭來向母親大叫
“還不快點穿上!”
母親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後說
“我不去,聽見了沒有?”
姥姥把我從炕上拉下來,說
“快去舀點水來!”
我跑了出去,聽見母親高喊
“我明天就走!”
我跑進廚房,坐在窗戶邊上,感覺像地在做夢。
一陣吵鬨之後,外麵靜了下來。發了會兒呆,我突然想起來我是來舀水的。
我端著水回,正碰見那個鐘表匠往外走,他低著頭,用手扶皮帽子。
姥姥兩手貼在肚子上,朝著他的背後影鞠著躬
“這您也清楚,愛情不能勉強……”
他在台階上絆了一下,一個踉蹌跳到了院子裡。姥姥趕緊畫著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還是在偷偷地笑。
“怎麼啦?”
我跑過去問。
她一回頭,一把把水奪了過去,大聲喝到
“你跑哪兒去舀水了?
關上門去!”
我又回到廚房裡。
我聽見姥姥和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
冬天裡一個十分晴朗的日子。
陽光斜著射進來,照在桌子上,盛著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兩個長頸瓶,泛著暗綠的光。
外麵在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鳥在籠子裡嬉戲,黃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可是家裡卻沒有一點歡樂的氣氛,我把鳥籠拿下來,想把鳥放了。
姥姥跑進來,邊走邊罵
“該死的家夥,阿庫琳娜,老混蛋……”
她從炕裡掏出一個燒焦了的包子,惡狠狠地說
“好啊,都烤焦了,魔鬼們……“乾嗎像貓頭魔似的睜大眼睛看著我?
“你們這群混蛋!
“把你們都撕爛……”
她痛哭起來,淚水滴在那個烤焦了的包子上。
姥爺和母親到廚房裡來。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來。
“看看吧,都是因為你們,讓你們倒一輩子楣!”
母親上前抱住她,微笑著勸說著。
姥爺疲憊地坐在桌子邊兒上,把餐巾係在脖子上,眯縫著浮的眼睛,嘮吧著
“行啦,行啦!
“有什麼大不了的,好包子咱們也不是沒吃過。
“上帝是吝嗇,他用幾分鐘的時間就算精了幾年的帳……“他可不承認什麼利息!
“你坐下,瓦莉婭……”
姥爺像個瘋子似地不停地念叨,在吃飯的時候總是要講到上帝,講不信神的阿哈夫,講作為一個你親的不容易。
姥姥氣乎乎地打斷他
“行啦,吃你的飯吧!
聽見沒有!”
母親眼睛閃著亮光,笑著問我
“怎麼樣,剛才給嚇壞了吧?”沒有,剛才我不怕,現在倒覺得有點舒服。
他們吃飯的時間很長,吃得特彆多,好像他們與剛才那些互相吵罵、號啕不止的人們沒有什麼關係似的。
他們的所有激烈的言詞和動作,再也不能打動我了。
很多年以後,我才逐漸明白,因為生活的貧困,俄羅斯人似乎都喜歡與憂傷相伴,又隨時準力求著遺忘,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慚。
漫漫的日月中,憂傷就是節日,火災就是狂歡;在一無所有的麵孔上,傷痕也成了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