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五月初八,赤鸞門比平日早開了一個時辰。
天還沒亮,五十個騎兵率先行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大溜兒蒙著白布的木板馬車。這隊人馬雖起得早,但走得卻不急,一路向南緩緩而去。
一艘近三十丈的巨型樓船此刻靜靜地泊著,旁邊那些被扣留的商船全部被趕到了更遠處,給這將要遠行的大個子讓出了水路。
馬隊與大船彙合了,水手們將車上的貨物轉移到了船艙中,每個人的動作都很小心,每一步都踩得結結實實的,直到一組人完全進了艙口,另一組人才登上踏板。此刻江水拍岸,鷗鷺旋飛,碼頭上卻隻有這兩種聲音,人們都安靜地忙自己的分內事,甚至連那些馬都輕輕地低頭嗅著石頭縫,不肯打破這沉默。當最後一車貨上了船後,六對十二張帆全都扯了起來,長長的櫓與槳也都開始了工作。隻是片刻時間,船就緩緩地離開了岸,逆著波浪開走了。
船上沒人在意到,就在方才他們離岸的地方,出現了兩個身影。其中一人胸前是明月照四海的補子,正是那明月樓的二當家伍裡安。而另一人則披著純黑的連帽裘氅,隻露著一雙煞白的手在身前交叉著,拄在一根手杖上。
“伍大人,那兩個人你打算什麼時候交給我?”大氅中發出了一句問話,這聲音很年輕,但語氣卻不容置疑,叫人一聽就知道是個上位已久的大人物。
“回主子,我已經查到了線索,現在正有人趕去監視,想必晚些時候就能傳回個準信了。”伍裡安一絲不苟地答道。
聽了伍裡安的回答,那年輕人歎了一口氣,說道“隻有把他們給控製住,這件事才算是個不錯的結局,你懂嗎?”
“屬下明白,等他們傳信回來,我親自去辦。”
“起風了,伍大人。”
“是,殿下,是起風了。”
此時江風漸長,兜帽被吹得滑落下去,露出了裡麵一直藏著的麵孔,那年輕人頭上束著孝麻,看起來病懨懨的,模樣像極了駕崩不久的唐王趙宏,隻是年輕了許多。他被風一吹,就似是受不住這點兒勁力,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伍裡安見他如此虛弱,趕忙快步引過來停在一邊的馬車,自己低低地伏在了車旁。
那年輕人掏出一塊手帕,隻是沾了沾嘴角就厭惡地丟進了江裡,轉身踩著伍裡安的後背鑽入了馬車之內。那繡滿了金龍的手帕在江麵上沒漂多遠就沉得不見了,與此同時,遠處的大船也消失在了天邊。
駛離天玄城許久,一個水手躡手躡腳地摸進了船艙,麵對著白布覆蓋的幾十件貨物,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試探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在艙壁上有節奏地敲了起來。片刻後,同樣的聲音在艙內的某個方向回應了兩次。水手麵露喜色,快速走了過去,從腰間解下了一個帆布袋子放在了地上,然後又敲了兩下放袋子的地方,就趕緊離開了這裡。
門一關,船艙裡又陷入了黑暗,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摸索聲響起,那地上的袋子被一隻小手抓住了,然後就聽一個清脆的女孩兒聲音輕輕地說“舅父,我找到了。”
聽見這話,旁邊的白布輕輕掀起了一條縫,裡麵傳出了一個男人嘶啞的聲音“妍兒,咳咳……拿了東西快藏回去……咳咳。”
“知道啦,舅父,這是水囊和乾糧,你快吃一些吧。”女孩把一個油布包從那掀起的縫隙遞了進去,然後自己拎著剩下的東西,鑽回到另一側的白布下麵。
甲板上,章普蹲坐在桅杆下麵,身上是一身水手打扮,臉上不但變黑了不少,還貼著假胡子。剛從船艙出來的他,此時兩眼出神地望著天空,腦海裡正在回想從昨天到現在發生的所有事情,這不到一晝夜的時間,可以說他的命運已經徹底拐向了另一個未知的方向。
昨天原本是他值夜班,可那老孫不知為何一定要跟他調崗,還主動給了他二十文錢叫他去街上的書館去喝杯茶。得了這小便宜,章普樂嗬嗬地溜達到了店鋪裡,直接尋了最靠戲台的位子坐下,平日裡這個位子可不好搶,不是老客或者舍得大把打賞的貴人可坐不得。他拿起一塊兒桌上碟裡的點心,一邊吃著一邊四下打量,發現堂中除了他,就隻有門口那個位子上剛剛坐了一個戴草帽的人。因為初五那天晚上的大搜捕,城中所有人都知道出了大事,至於具體情況雖然被大夥兒傳得玄乎其玄,但其實沒一個人能講得清楚。老百姓都是怕事兒的,這幾日街上買的賣的人統統少了大半,能有閒心出來聽書喝茶的就更少了。
章普很是納悶,就算這店裡生意再差,也不至於這麼久都沒夥計前來招呼他吧,正打算拍桌子喊人時,聽到身後店門被人“咣”地一聲關上了。他條件反射一般地剛要回頭查看,肩膀就被人按住了,隻聽一個熟悉的蒼老聲音在他身旁響起“章隊長,坐著彆動。”
那手的力道真大,隻是輕輕一按章普就抬不起屁股了,隻好順從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接著身後就響起交手的聲音,但雙方的實力應該很懸殊,因為也就是三兩招,就以“噗通”一聲宣告了勝負。這時候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慌張,身子一矮鑽到了桌子下麵,扯了條凳子擋在麵前,向著方才發出聲響的地方看去。隻見那邊一位老者背對著自己,正拍打著袖子上的塵土,在他腳邊有頂草帽翻在地上,帽子主人瞪圓了眼睛躺在一旁,半邊額頭深深陷了下去,瞳孔已經失去了生機。看那形狀像是被一拳生生擊碎了顱骨,口鼻裡黃白混清的血水慢慢流了出來,惡心極了。
章普的腎上腺素極度分泌著,手條件反射地就握在了腰間的刀把上。但此刻他心中是無比恐懼的,雖然也算戍過邊的老兵了,但他當的是馬夫,大戰時大多待在軍營裡,隻有在打掃戰場的時候才有機會出去補補刀,撿撿漏。至於他那次賴以調回京城的軍功,則是在一次戰後收尾時,有個敵兵一直趴在屍堆裡裝死,然後偷偷朝他們將軍射了一箭。正巧章普此刻剛搜集了不少戰利品,興衝衝地跑向將軍報功,結果還沒等張嘴就正好用屁股接住了飛來的冷箭,戰利品也摔飛了出去。將軍哪知內情,在他看來,這小兵分明是舍命救了自己,便給他報了件大功上去,這才陰差陽錯地被調回京城,還當上了軍官。
“章隊長,快起來說話,老夫不是叫你彆動嗎,怎麼滑還到下麵去了。”那老人轉過身來,看見章普躲在桌子下麵,望向自己的眼中滿是驚恐,大張著嘴阿巴阿巴地發不出聲音,不免感到哭笑不得。
“你你你,你是……怎麼是你!”
章普無比驚訝,他認出眼前這剛一拳打死對手的老人,居然是那個整天拿腔拿調講故事的說書老漢。
老漢笑眯眯地對他說道“嗬嗬,章隊長,老夫不是每天都在這裡嗎?您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那,那剛才是怎麼回事兒?”章普腦子此時有些不大夠用,指著門口的方向,有些顫抖地問道。
隻見說書老漢拍了拍掌,幾個小夥計跑了過來,麻利地開始打掃戰場,他們把屍體裝進了一個大號的麻布袋,地上的血跡也被用酒潑洗得乾乾淨淨。
“這樣吧,章隊長,你隨我來,老夫給你講講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