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五月十六日,卯時。
三十三個用麻布包裹著的大木箱子,在昨日下午就擺在了秦宮大殿前麵的廣場正中,兩側是所有在京的文武官員,一個不少,跪得齊齊整整。
“諸位愛卿,誰能告訴我這箱子裡是什麼?”太後在內侍的攙扶下,從階上走了下來,環視著眾人問道。在她的注視下,數百人鴉雀無聲。
“呂相,這箱子是太平渡送來的吧。難道你也不知道嗎?”太後緩緩走到了呂道然麵前,沉聲問道。
“啟稟太後,臣確實不知詳情。”呂道然麵不改色地答道。
“既然連你都不知道,那咱們就一起來看。來人呐。”太後並未再與他多說,揮手喊道。
令大家頗感意外的是,此時被喚來的並不是內侍或禁衛,而是李振武和李敬之那一隊人。原來他們昨天把東西送到之後,就接到了太後的命令,要求他們率領禁軍徹夜看守,除了他們九個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許接近貨物五丈範圍。
“李將軍,打開吧。”太後衝著李振武說道。
“是。”李振武說完就帶人從第一個箱子開始,把那些麻布全都揭了下來。
“什麼味道!……怎麼這麼臭!…………好像是血……”隨著那些麻布被揭開,一股腐敗腥臭的味道,從那些箱子上擴散開來,很明顯,麻布被處理過了,在之前遮蓋了絕大部分的味道。一些跪在前排的高官,此時離得最近,一個個被熏得頭暈腦脹,不住地掩鼻乾嘔了起來。
“太後,請您回避些距離吧。”李振武擔心地對著太後說道。
“沒事,你繼續吧。”太後拄杖站在那,搖了搖頭,竟然是一步不退。
“是。”
李家九人從最後一排開始撬開箱子,他們也是怕太後受不了這股臭味,畢竟連他們這些上過戰場的軍人,此時也是被熏得不斷皺眉。
接連三十一個箱子被打開了,無論是高官還是大將,此時廣場上所有的人,臉色都白到了極點,一個個連跪穩了都做不到,甚至不少人已經開始發出了嗚咽。因為隨著那些箱子被拆散,裡麵先是撒出來大量紅白相間的鹽塊,然後就是一具具死相淒慘的屍體滑落了出來。這些被鹽給醃了十來天的屍體,都失了大半水分,因此顯得尤其地猙獰。那些麵孔極度扭曲,似是在死亡前遭受了無比的折磨,許多雙灰白的眼珠無神地瞪著,張開的口中牙齒破損,有的甚至連舌頭都沒了。即便這樣,在場的人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正是參加天玄盟會的使團成員!就在一個月前,還都站在他們身邊,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同僚!
李振武此刻臉色恐怕是在場所有人裡最壞的了,這三十一具屍體中,有一半都是他李家人,幾個兄弟,幾個子侄,甚至還有個是李正罡那一輩的遠方小叔。他看看剩下的兩個箱子,又望向了太後,隻見老人家雙眼早已通紅,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
他咬了咬牙,叫李敬之幾人退後,自己提起了撬杠。
十息之後,這個鐵打的漢子,痛號著抱住了緩緩從鹽堆中現出樣貌的李沛文屍身。
“大哥!大哥啊!振武該死!該死!”他將大哥蜷曲的屍身輕輕平放在麵前,瘋狂地磕著頭,隻是幾下,鮮血就順著額頭流了滿臉。此時他內心中最後悔的就是因為自己的魯莽,沒能跟李沛文一起去唐國,如果他也去了,拚死也能保住大哥的性命,怎樣也不至於到如今這個地步啊!
從來沒人見過李振武的這副樣子,加上李沛文為相數年間廣積仁德,親睦同僚,此刻百官也無不動容,紛紛落淚。
太後也沒有打斷李振武,她心裡知道振武這孩子本性純真,對李沛文這個大哥是一百個心眼地尊敬與愛戴,此刻若是不讓他發泄一番,恐怕日後會落下心病。
數分鐘後,李振武的嗓子已經喊啞了,額前的傷口也現出了森森白骨,顯得十分駭人。隻見他仿佛是哭夠了,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膝行著朝向太後,又磕了一個頭,便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朝著最後一個木箱走去。
見他這番動作,所有還在哭泣的人,都噤住了聲。就連一直趴在地上不露神色的呂道然,此刻也微微抬頭望向了正在準備開最後一個箱子的李振武。
“嘎吱……哢哢……嘭……”
李振武的動作前所未有地沉穩,其實所有在場的人,也和他一樣,大概猜出了這箱子中裝的是什麼。
隻是剛把蓋子撬開,李振武就停下了動作,因為此時太後有些踉蹌地走了過來,向著箱子中伸出了手。
“我的兒!”太後發出了一聲痛呼,從箱子中抓出了一物,然後就向後倒去,一時間竟是背過了氣。
群臣頓時全都亂了方寸,呂道然此刻瞬間起身,大喊著“太醫!快宣太醫!”急急地和幾位大員向著太後身邊趕去。
等到了太後近前,眾人清楚地看見,太後此時手中緊緊抓著的,正是秦王訪唐所戴的十二旒金絲袞冕。頓時大家全都跪下,有的哀嚎著“聖上!聖上!”,有的呼喚著“太後!太後!”一時間亂作一團。
呂道然見一片混亂,起身就想去看秦王的屍首,結果剛靠近木箱,原本扶著太後的李振武將老人交給了一旁的內侍,兩步就衝到了自己麵前,滿是鮮血的一張臉上布滿了怒容,衝他低吼道“呂大人,你要做什麼!”
呂道然臉色變了變,見此刻不少官員也都看了過來,隻好緊緊地在袖中握了握拳頭,對李振武說道“振武,我隻是想再看看大王。”
李振武不吃他這一套,此時心中隻有護衛秦王屍體這一個念頭,絕對不許任何人接觸,尤其是這個鬼鬼祟祟的呂道然,就咬著牙說道“任何人,沒有太後的命令,不得打擾大王!如果一定要看,老子送你們下去陪伴便是!”說著就撿起了地上的那根撬杠,猛地朝條石地麵上紮了下去。
“呲!”一聲令人牙酸的響聲傳來,隻見被李振武用了十成力氣紮下的那根五尺撬杠,此時在地麵上隻露出了不足三分之一的一個頭兒。呂道然見此情景,在內心中也是暗暗吃驚,原本他自認為憑著自己的幾種手段,就算跟李振武過招,也是個五五之數,沒想到這家夥在暴怒之下的實力,恐怕打兩個自己都有富餘。隻好悻悻地重新回到太後身旁一起陪著等太醫。
太後被抬進了宮中,廣場上的眾人是麵麵相覷,那幾十具屍體還擺在那兒,被李振武帶著上百禁軍給圍了起來,一時間是走也不敢走,留下卻不知還能做些什麼。直到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內侍出來宣了太後口諭,命丞相呂道然領禮部,全權安排使團諸官葬禮事宜,並且特地提出兩個要求一是要驗明所有人的死因,記載所有傷處;二是務必從簡,先葬後禮,不可大肆聲張。餘下官員即刻散朝,十日之內無朝廷調令不可離京。
呂道然接下旨意,不甘心地領著屬官離去了。此時禁軍的一個領隊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將軍,這些大人的……”
李振武感覺心中那股暴躁的情緒,隨著呂道然的離去消散了不少,此時已然恢複了大半的理智,用嘶啞的嗓音回答道“李家的不要動,隻把另外的那些趕緊收拾了,送到禮部衙門去就是。”
“是!”
一個時辰後,廣場上再度恢複了寂靜。禁軍們將一部分屍體送去禮部,李家的那些則是被李敬之幾人運走了,隻有裝著秦王屍首的箱子還在原地沒動。
“李將軍,太後叫你把大王給請到屋裡麵去。還有,你四叔來了。”太後身邊的淩嬤嬤此時出現在殿門口,衝著李振武說道。
李振武點了點頭,雙臂發力,生生扣住那巨大的木箱邊緣,就那樣平著端了起來,穩穩地走入殿中。
“舅舅!”箱子剛一放下,他就聽到了好像是尹長生的聲音響起。隻見那孩子果然從一旁坐著的李正罡身邊跑來,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胳膊。“這孩子對自己可真是親近,不僅是因為這次路上的那些經曆,還有……嗯?不對,他叫我什麼?”
李正罡看見李振武額頭上的傷,還有那一臉的血汙,微微一怔就是想明白了原因。此刻見尹長生竟是一聲把他喊傻了,先是指了指後殿,嚴肅地對孩子說“小點聲,長生,這裡不是咱們家,要守規矩。不要打擾到太後他們……”接著招了招手,又說道“到我這裡來,振武,我有話說。”
李振武被長生扯著胳膊,木木地拖到了李正罡麵前,啞著嗓子說“四叔,這孩子……怎麼叫我……”
“嗯,”李正罡點了點頭道,“我正要跟你說這件事。尹家那邊出了變故,長生這次帶來了他大伯的信,你看看吧。”說完就從懷裡掏出了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隻見那信封上寫著“李家主事人啟”,而不是依循舊例地稱呼“李家主親啟”,李振武就知道,這信裡所說之事,並不像以往算作“聘書”的書信那樣簡單。他輕輕抽出裡麵的一張信紙,看了起來。
“請抱歉,太真卜不出會是誰看到這封信。”開頭竟然就是這樣的一句,令李振武十分驚訝。“我尹氏一門以追求長生為誓,至今已九百三十六年,眼下恐遭大劫,特將四十九代孫尹長生托付與李家。過去是我尹家自視過高,以仙凡有彆為由,命尹家子弟隻許以世交相稱,不得認外家親眷。請看在數百年的姻親之故上,原諒我等自大,對長生予以照拂。我以尹家四十八代家主身份立誓,若是度過劫數,當與李氏共證大道。若宗滅道消,此子即入李家武脈譜係,從此敬李家先祖便可。”
李振武看著這四五行淩亂的筆跡,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十分擔憂地看向身邊的尹長生,輕聲問道“這真是你大伯寫的?”
“嗯。”看見這信,尹長生的情緒也低落了下來,解釋道“方才我與四外公已經說了,尹家逆天而行,妄圖長生不死,結果人丁逐漸凋零,傳到四十九代就剩我自己了。大伯前些日子登上了齊天崖,損耗自己二十年壽元,為尹家卜了一次,結果是個行險用險的下下卦。接著推演就得出了尹家大限將至的結論。我爹當夜就以自身精血為祭,讓大伯和二叔強行改了我的命格,然後把我送回姥姥家來避難。”
“以尹家那實力,怎麼會……?”李振武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在世人眼中早已虛幻縹緲的神仙世家,怎麼會麵臨“宗滅道消”的境地呢?
“命數……我大伯說這就是命數。”
正說到此處,淩嬤嬤從後殿走了出來,輕聲對著三人說道“太後來了。”三人聽了,連忙停住了尹家的話題,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