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初,王駕駛離義德門,進入了虎賁旅的防區。從身後三丈高門關閉的一刻,趙宏就隻剩下了唐王陛下的光環,再沒有什麼真正能保命的東西了。
除了華三鶴、黃琬、白化延,隊伍裡就隻有區區十幾個扈從。他們剛一露麵,就被日夜巡營的百人隊發現了。那名隊長聽了白化延的通報,連忙派了屬下先行趕去給齊太行報信,自己率部下引著鑾車慢慢駛向了大營。
足足一盞茶的功夫,車馬終於停了下來,就聽華三鶴的聲音在簾外響起“陛下,轅門到了。”
趙宏聽見這話,不禁深吸了一口氣。他握住了腰上的劍柄,定了定有些浮躁的心緒,起身掀開了車簾。
站在車上,他扶著欄杆向前望去,不由得心生驚歎。雖然自己曾在義德門上遠遠地眺望過這座軍營,但那畢竟是站在十幾丈的高處,與此刻這身臨其境的感受完全不同。
這裡雖被稱作虎賁旅大營,但其實不如叫做虎賁衛城更恰當。城牆向南北各延伸出一裡多遠,近六丈高的牆全由整塊的青條石壘砌,而且縫兒裡都澆了鐵汁,在正午的日頭下,隱隱閃著烏光。
衛城朝著王都的這一側,雖然沒有修甕城,但也架著數道精鐵拒馬,此刻正由百名軍卒,喊著號子用力挪開。這也就是趙宏親自來了,否則往常就算是兵部侍郎那等大員,也照樣連門都進不去,隻能在這裡與長史交接文書軍報。
“咚——咚——咚——”
隨著三聲低沉的軍鼓響起,那扇沉重的銅皮大門,緩緩地被鐵鏈吊升起來,在幽暗的門洞中,正有一人一馬立在那裡。
這身影一出現,趙宏的手不禁又摸上了腰間的劍柄,仿佛這把鑲金嵌玉的帝王劍能給他壯膽一樣。他感覺到劍首的玉環是溫熱的,纏了皮線的劍柄也是溫熱的,就連赤金的劍格竟然也是溫熱的,直到這時,趙宏才意識到,原來因為緊張,他的手早就涼透了。
大門完全升了起來,光線也照進了幽深的門洞中,那人躍下了馬,向前走了兩步,衝著趙宏雙手一拱“臣齊太行,恭迎王駕。”
黃琬站在車旁,也是一直都提著心吊著膽,直到齊太行開了口,他才算是微微放下心來。畢竟他這是頭一次見這聲名赫赫的虎賁主帥,那身墨色甲胄上的刀劍劃痕,那頭盔上的赤金虎紋,甚至連那匹戰馬額前的眼狀紅斑,都讓他接連不斷地感到莫名的恐懼,根本無法控製。
華三鶴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作為明月樓的魁首,什麼樣的人他都見過,無論是江洋巨盜,還是殺人如麻的悍匪,甚至連一二品的大員,隻要是觸犯了大唐律法,都難逃他的追捕。當年麵對如日中天的薛信忠時,他也照樣是明知不敵卻敢正麵對抗。何況到最後,薛氏一門,到底還是全交待到了他的手裡。
畢竟還是唐王,趙宏心中再是緊張,麵上卻顯得十分淡然,他輕輕解下了那把帝王劍,交到了身旁的華三鶴的手裡,徑自走到了齊太行的麵前,用一種十分親切的語調說道“朕來替淳兒探望娘舅。”
齊太行雖然從小被薛信忠收養,但十幾歲就入了伍,一直都生活在部隊裡,幾乎是個純粹的軍人。不善言辭的他,怎麼也沒想到趙宏來了這麼一句,不由得微微一怔,然後勉強地露了一絲明顯不擅長的笑容,再次拱手道“陛下,虎賁營內,隻有君臣。”
黃琬聽得齊太行那不領情的話,生怕趙宏難堪,趕忙打起了圓場“齊將軍,國事自當以君臣論,大王隻是幫太子給娘舅帶了句問候而已,不必掛懷。”
趙宏讚許地看了黃琬一眼,再次開口道“淳兒的問候朕也帶到了。齊將軍,朕要去你的大帳討杯茶喝。”說完也不待齊太行答話,扯著那黑色的臂鎧就向營門內走去。華三鶴連忙催動馬車和扈從,打算跟上去,卻被黃琬給一把攔住了,並用極低的聲音對他說了一句“你手上可沾了薛家的血,就在這裡替大王抱劍吧。”然後就從車上提下了一個小木箱子,三步並做兩步地跟了上去。
三人剛一進入門洞,身後的大門就又重新降了下去,趙宏與黃琬心中都是一凜,甚至在他們的心裡,都生出了是不是要將他們二人斬殺於門洞之內的想法。但畢竟齊太行也在身旁,就算埋伏了什麼弓弩之類的,總不至於連他自己都搭上吧。想明白了這些,君臣二人對了對眼神,挺起了身板兒繼續走了下去。
趙宏發現兩側的牆上稀稀拉拉地插著幾支火把,但也隻夠照亮周圍一丈多的距離,畢竟這門洞極深,還被內外兩側的重門給擋住了九成九的光線。趙宏對齊太行說道“朕還是第一次來,想不到這城牆如此之厚,恐怕不止十丈吧。”
“十八丈。”齊太行簡短地答道。
趙宏驚訝極了,十八丈!居然達到了牆高的三倍,即便是他也想不出來,這世上還有什麼武器能擊垮這樣厚重的城牆。他抬頭望向四周,隱隱發現頭頂磚石拱頂上還有道道暗槽,忽然就感覺身前那道同樣厚重的內門正在緩緩升起,而身側的黃琬暗暗碰了碰他的手臂,仿佛在示意自己什麼。
因為在昏暗的門洞裡已經走了百多步,趙宏又是倉促回頭,並沒有第一時間適應刺眼的光線,隻是隱約覺得前麵暗壓壓的一片。直到大門完全升起,他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門前二十步,整整齊齊地站著一道人牆,黑盔黑甲,戴著精鐵打造的鬼臉護麵,就連手中握著的重槊上,都纏著用烏騅長鬃紮成的纓子。趙宏左右望了望,心裡暗暗思忖“從我出義德門到現在,也就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這四千虎賁,居然隻需半刻鐘,就集結齊了?”
“虎賁!虎賁!虎賁!”見到齊太行領著趙宏走入大營,由中間蔓延到兩側,從第一排到最後,呼聲如同浪潮一般擴散開去,直驚得黃琬臉色煞白,向著趙宏的身後退了一步。
數息之後,似乎是對這效果很是滿意,齊太行抬起手來微微按了一按,聲音便在片刻間消散了,數千人如同雕像般矗立在那裡,竟然連鎧甲摩擦的聲音都不曾發出。
“陛下,請吧。”齊太行微微側了側身說道,示意趙宏先行。
黃琬認定了這齊將軍沒憋好屁,要給陛下來一個下馬威,連忙用眼神示意趙宏,沒想到趙宏根本不看他,而是在臉上顯出了此刻他作為唐國之主檢閱麾下第一精銳時最應該流露的神色——沉著與自豪。
他望向麵前的軍陣,輕輕地點了點頭,麵前的隊伍便如接到信號一般齊齊轉向,從中間分成了兩部分,麵對麵地站著。接下來他每邁出一步,左右最近的兩列士兵就會後退五尺,恭敬地垂首行禮。此時身著金龍袞袍的趙宏,宛若被他留在營外的那把帝王寶劍附體,從這黑色的人海中,生生斬出一條道路來。
齊太行跟在後麵,也是因趙宏這般膽色而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他的心裡是有不少怨氣的,畢竟薛信忠對他有著十幾年的養育之恩,對於他來說,既是義父,也是救命恩人。他知道薛信忠專橫跋扈,做了太多連自己也看不下去的忤逆之事,早已犯了必死大罪。但治罪便治罪,有必要屠滅薛家滿門嗎?那裡是他長大的地方,那些看著他長大的老仆,隻是下人卻有何過錯?那些不及桌案的幼兒又有何過錯?
不過此時趙宏沒空理會滿肚子心思的齊太行,更幾乎忘了唯唯諾諾跟在後麵的黃琬,他光是撐住這個麵子,就幾乎用儘了全力。
“三百九十九——四百!過去了!”心裡數著步子,眼見著最後兩列士兵退去,趙宏暗暗地喝道。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兩側臉頰變得十分僵硬,宛若那些士兵戴的麵具一般。
“臣的大帳還有五裡,請陛下上馬。”隻見齊太行牽來了一匹戰馬,兩隻手一搭,示意要托趙宏上去。
趙宏微微一怔,心道這大帳怎麼還有五裡?難道麵對太玄城的這一側,竟是虎賁衛城的正門不成?
見到趙宏滿臉的疑問,齊太行嚴肅地說道“大王,臣將中軍設在營門內百米處,隻因若是遇到了連此城都要被攻破的大劫,臣就應當與虎賁營同生死,做守衛天玄的最後一道屏障,決不會苟且偷生!”
趙宏第一次聽齊太行說這麼多字,而且那斬釘截鐵的話語也是極為動人,不由得衝著他雙手一拱,鄭重地說道“若我天玄城有那一天,朕也必將戰至最後一刻,決不負將軍,不負百姓!”說完也不用齊太行扶,自己雙手一發力,利落地登上馬背。
齊太行引著坐騎大步走在前麵,可憐黃琬不過是一介文弱書生,此時卻在後麵努力提著袍服下擺,還要照顧到手中的木箱,幾乎要一直小跑才能跟得上。
“唉,真是遠道無輕債啊!大王,您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