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將軍!”江離殘部全都急了,大吼大叫著就要衝上前來。可見著齊太行的劍鋒再次一探,抵在了沈熙達的咽喉之處,就又投鼠忌器地站住了腳。
“你們,把武器丟了,甲也卸掉,出營還城去罷。你們少侯爺就屈尊在這住上幾日,我會叫郎中給他好好調養調養的。”齊太行眼睛盯著那幾個明顯是沈家餘眾中地位最高的幾個偏將說道。
這些人哪裡甘心,全都僵在那不動地方。齊太行微微一笑,寶劍在昏死的少侯爺頸間瞬間劃出了一道紅線,鮮血登時就洇了出來。
事已至此,沒有人敢再跟齊太行對抗下去了,畢竟誰敢因為自己的衝動,叫少侯爺喪命於此?他們一個個將武器丟在地上,麵對著曹征和幾個隊官的嘲弄表情,將衣甲也都脫下丟棄在一旁,徹底放棄了尊嚴。
“哦,對了,你們給沈侯爺帶句話吧。勸他老人家還是早些開城投降,畢竟三個兒子眼下已經廢了兩個,據說剩下的那個也不太健全,連大王恐怕也不忍看到這堂堂列侯之首落得個老無所依的下場。”齊太行一邊揮手命令著曹征等人將這些繳了械的家夥給帶出營寨,一麵衝著那幾個副將朗聲說道。
“記住了,話我們一定帶到,但也請務必善待我家將軍!”那個走在最中間的中年參將拱手回道,雖然臉上仍是一副不共戴天的樣子,但口中已然恢複了理智,說話也客氣了許多。
當這千餘名江離殘部著身子走回到五裡外的大營之時,負責守門的一隊人馬都傻眼了,由於騎兵都已出戰,剩下的滿營鐵臂卒和部分勤雜人員奉沈熙達的命令原地駐守,隻等夜襲成功後前去收拾戰利品就行了。可瞧眼前這個狀況,難道之前那大營中火光衝天的場麵,竟然是自己人被齊太行反過來給殺了個片甲不留?
“快他媽開門啊!想什麼呢?”領頭的中年參將對著門軍喊道,雖然他們全都是“一身輕”的狀態,可經過了那樣的生死鏖戰,原本就一身是傷,又受儘了侮辱,甚至是以少侯爺為人質才被人家給大發慈悲地放了回來,此時就算讓他們多等一個報信的時間都是無法忍受了。
在眾人虛弱的叫罵聲中,留守的王參軍領著一隊人馬趕出來接應了,他方才正在大帳內提前寫著給沈淵報功的書信,突然有令兵來報說己方的潰兵到了。他還隻當是那年輕小卒子因為激動把話給講錯了,直到瞧見眼前這番慘景,整個人都已經是呆若木雞了。
“六哥,快叫人把門打開,咱們都是撿條命回來的,彆死在門口了!”中年參將瞧準了出來的人,趕緊扯著嗓子大喊了起來。
王參軍循著這聲音望去,竟是自己那個遠房堂弟,江離王氏參軍的人不少,但這些年就屬他們倆的位置高一些,平日裡往來素密,比同胞兄弟也差不許多。
“你們怎麼搞成這個樣子?將……將軍呢?他不會……”王參軍一邊指揮著眾人把大夥給領進去安置,一邊拉住自己這個堂弟,焦急地問道。
“我說六哥,你倒是讓我進去喘口氣,我他媽的血都要流光了!將軍暫時沒事——”
沒用多少時間,王參軍就在帳中圈椅裡癱著聽完了噩耗,但眼下全營萬人都歸他節製,因此他即便是癱著,也必須儘快做出決斷,畢竟那被扣下的是南境未來之主,若是他就這樣撤軍回江離置其所不顧,恐怕沈淵的刀現在不砍在他脖子上,未來也一定會死在老沈家接班人的手裡。可要是讓他帶兵去救沈熙達,這簡直也是在開天大的玩笑。連南境第一都下不來那雙溪壩,自己一個參軍,恐怕一頭紮過去連個泡兒都不會再冒出來了。
“報!營門外又有咱們的人回來了!”正在這時,令兵急急忙忙地闖進了軍帳,呼哧帶喘地喊著。
王家兄弟匆匆趕出去的時候才發現,並沒有更多的潰兵逃回來,而被一眾軍兵給攙回來的那人卻是再多的幸存者也換不回來的。
“二公子!”
沈熙延原本在虎賁營寨中就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在昏迷中被三十幾個沈家親衛護著突圍時又被不深不淺地劃出了幾處刀槍傷來,所以此時看起來跟一具屍體也沒什麼兩樣。也許是他這幾天把前半輩子的罪都遭完了,連老天爺都於心不忍,那被圍成鐵桶一般的虎賁行營居然把這樣一條大魚給放了出來。
成了這樣都被王參軍給認了出來,沈熙延就算是眼皮再昏沉,自然也辨認出了這是父親麾下的老人了,因此雙眼一翻,又因為力竭而暈過去了。
整整一刻鐘,人們用了不少辦法才把這位二公子給再度喚醒,也不是大夥沒有人情味,而是眼下這萬把人的去留若是由他發話,才能讓在場的眾人得以免責。大家見他睜了眼,又是參湯又是瘡藥的上下其手,又換了個最柔軟的座椅給他。
“二公子,您……好些了嗎?”從方才那些潰兵口中,他們已經知道沈家兄弟大的已經被俘,二的或許也死在亂軍中了。可眼下這位小爺居然一個人頑強地爬回來了,簡直是匪夷所思!王參軍當然不敢馬上叫他來下軍令,而是試探著先問問情況,瞧瞧他是不是足夠清醒,足夠理智。
“我……王參軍……我大哥落入敵手了……”沈熙延一句話沒說完,竟是嗚嗚地哭了起來,絲毫不顧在場數十人麵麵相覷的目光。
王參軍給了眾人一個噤聲的眼神,心道還行,知道哭大哥,看樣子沒傷到腦袋,便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不料卻碰到了那些摞著新傷的舊創,引得沈熙延哭嚎的聲音更慘烈了。
“二公子,對不住……您能不能說說是怎麼出來的?”王參軍悄悄收回了手,有些尷尬地用問題打著岔。
在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眾人才明白那幾十個沈家親衛真不是吃素的,折損了大半人馬總算是衝出了虎賁旅的圍追堵截,冷箭一直追到離沈營一裡多處,才把最後一個親衛給射死。而原本因昏迷被橫搭在馬背上的沈熙延被這麼一摔居然就醒了,後麵那些追兵因為人少,又忌憚江離軍的鐵臂卒,隻是匆匆地望了幾眼,沒有看到當時伏在荒草中的沈熙延,叫他憑著求生的本能爬了數百米,竟然是幸運地回到了自家營寨。
不管如何,沒有人比沈熙延更適合替這支萬人大軍做決定了。到底還是沈家“文武雙驕”之一,雖然因為重傷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但總歸是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沒有選錯。在王參軍和一眾軍醫的不懈努力下,沈熙延斷斷續續地下達了兩個命令,並且歪歪扭扭地在文書上簽下了名字。
雖然距離不算遠,但畢竟是萬人大軍拔營後撤,光是收拾輜重就是個重活兒。王參軍也不管以後是不是還要派軍來攻雙溪壩,隻打著眼下絕不給齊太行留一草一木的態度叫士兵們打著包袱。那些能帶走的統統帶走,那些帶不走的統統燒了便是。因此,當天色將明之際,先行報信的人已經到了江離城,而王參軍親率兩千人殿後,護著雖已折損近半卻仍然龐大的隊伍緩緩啟程了。
而雙溪壩寨門前,曹征帶著不少人正忙著收拾殘局,四處查缺補漏。齊太行親手把沈熙達關進了他二弟住了好幾天的那兩囚車後,又替他做了一次車夫,領著這位已經變成自己階下囚的南境少主人尋了個好地段兒,一同向南眺望那片淩亂的火光。
“少侯爺,曹征說並沒有找到你弟弟的屍體。”齊太行用馬鞭子敲了敲囚車,又比劃了一下從此處到江離營中間的那片黑暗的林子,繼續說道“也不知道他是死在這路上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還是幸運地逃回去了。”
聽得前半句話,沈熙達已如死灰的眼中似乎閃過了一道光,可他弄不清齊太行嘴裡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許這樣說是想戲弄他這個敗軍之將,就像狸貓戲鼠罷了。
“聊幾句吧,除了你爹,這南境我也就拿你還當個對手,這囚車也是不得已,我總不能日夜拿刀逼著你,彆人又不是你對手。”見沈熙達一言不發,齊太行轉到了囚車的正麵,雙手扶著欄杆說道。
沈熙達閉上了雙眼,他感到自己的尊嚴被眼前這個家夥在地上狠狠地攆著,若不是他此時還掛念著那些撤退的同袍,擔心自己若是自儘成仁會激怒齊太行率軍追殺,哪裡還會在這兒強忍著聽他廢話。
“少侯爺,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無非就是等他們回去給你爹報信,來給你這個自儘的少主報仇罷了。我也知道你已經有赴死之意了,而且就算是你二弟果真死了,到底還有個跛腳的能繼承爵位,對不對?”
沈熙達的臉微微抽了抽,心裡更不是滋味了,他驚訝於齊太行那作為同齡人完全碾壓自己的洞察力和決斷力,明白自己輸得並不冤枉。若是二人的位置對調一下,自己可沒把握隻帶著幾千人就闖到敵軍的大本營來。
“我不怕你自殺,畢竟你是死是活的消息全在於我如何對外麵講。兩軍對陣之時,即便是具屍體,我把你擺得板板正正的,再把嘴巴一勒,你覺得你爹真的能對他的長子,未來沈家全族的繼承人下死手嗎?換句話說,在你爹的心裡,我和這四千弟兄,抵得上少侯爺你這條金貴無比的命嗎?”
後來的事情果真就像齊太行預料的那樣,沈淵親自點齊了五萬人馬,浩浩蕩蕩地紮在了之前被王參軍拆的稀爛的那座廢墟中,可他在遠遠看到那被推到營門前的囚車時,就趕忙下令叫住了鐵臂卒,顫聲宣布沒有自己的親口命令,一支箭也不許射向對麵。
因為雙溪壩地形特殊,江離大軍除了正麵強攻以外,無法用圍困或斷水等方法逼迫齊太行投降。而強攻營寨的首要辦法仍是箭陣開路,步騎強攻。但眼下沈熙達成了對方的擋箭牌,自己這邊失去了鐵臂卒的箭陣掩護,不論多少步騎衝鋒也隻是當活靶子送死罷了。
足足一個多月,沈淵叫陣的戰書發了十幾封,也遣小股人馬與齊太行進行了數場鬥將。而那齊太行不知是因為小心謹慎,還是覺得沒有沈熙達做對手而提不起興致,從來也未曾露麵,隻是遣了曹征等幾個隊官輪番出戰。
果真不愧是虎賁旅,那些隊官若是放在融州,起碼都能做個千夫長,甚至有幾個厲害的家夥足以列席參將。比如那曹征,若真是在沈熙達手下當兵,就憑他一身真本事,位子起碼不會比王參軍低。就在這一個多月的鬥將中,光是他一個人就斬了江離軍三名偏將,還活捉了一個。這份戰績已經遠遠勝過其他隊官,叫所有人都在心底暗暗佩服,有些老兵甚至暗暗拿他與父親曹方相比,結果得出的結論是若單論武力,做老子的恐怕也不是對手。
薛信忠這在這數十天裡除了幾支糧馬隊和武備車之外,並沒有派來什麼軍隊。這其中的原因自然不是他認為憑借齊太行的本事足以對抗沈淵主力,而是沈家之前傳遍天下的檄文到底還是起了不少作用,秦楚兩國雖然沒有直接入侵,但也在邊界囤了重兵,也不知道是準備趁亂分一杯羹,還是單純作防禦用。
至於北方的部落聯軍就不可能那麼理智了,聽說唐國生了內亂,紛紛開始南下劫掠。一開始邊關守將還能抵擋那些小股騷擾,可慢慢地那些遊騎彙聚成團,開始出現了千人以上的隊伍,再接下來就如同滾雪球一般不斷吸收著那些數十上百人的小勢力。直到二十天後,北方十幾個關口之外,已經都有著不低於五千的部落軍在逡巡了。
但這位薛侯爺能獲得先王信任,又在短短幾年內就將軍政權柄緊握掌中,怎麼會沒真本事。他對雪片一樣飛來的北方軍報中快速進行了分析,從那些部落聯軍的動向中敏銳地尋找出了一條可以直搗漠北王庭的通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日裡,他令部下佯裝調動,吸引敵軍各部主力四處行進,而自己親率一支三千鐵甲軍,如同一柄幽靈長槍,晝伏夜出地紮進了漠北深處。
十幾天過去了,北境關防外的那些蠻軍營地開始出現了騷動,幾支大部落先是在一個夜晚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那些作為附屬的小部落一邊在後麵撿拾著被丟棄的物資,一邊也在漸漸撤離戰場。等到關軍衝出去抓了一些舌頭回來問清了原因才知道,原來他們的王庭在數日之前被人夜襲了,可汗拋妻棄子率領殘部向北逃進了冷原深處。那些率先撤退的大部落之所以走得這樣匆忙,一部分是要回防支援,而另一些人明顯就是要趕著回去奪那可汗之位的。
薛信忠這一招真是高妙,可以說是極好地利用了漠北部落的貪利之心,趁其不備攻其要害,用圍魏救趙之計暫時解了北境的騷亂之圍,等那些混漢子打夠了,再次有人在惡鬥中坐上可汗寶座時,起碼也是數月之後的事情了。
薛信忠繞著圈子回到天玄城時,齊太行的求援信已經在薛信忠的案頭上擺了兩天了。薛信忠連甲胄都沒脫,就徑直到了臨時安置信使的禁軍營中。一路上無論將校軍兵都紛紛下跪,但此時風塵仆仆的薛侯爺心中哪還顧得上彆的,全然被深陷融州的義子給填滿了。
一名被紗布給裹成肉粽,被數名軍醫日夜輪番照料的虎賁軍士倒在榻上,隱隱地還吊著一口氣不肯咽下,直到薛信忠提著馬紮在他對麵坐下,那雙在紗布中日漸死灰的瞳孔才露出一點神采來。
身邊有人悄悄提醒,這名送信的士兵也有些身份來頭,是前任虎賁旅帥曹方的兒子,眼下正是齊太行麾下十八虎騎之一。可這曹征兩天前被赤鸞門守將發現並帶回時,幾乎就是個血葫蘆的樣子,若非憑著一股悍勇心力撐著,不可能帶著這樣的一身傷從融州闖回天玄城來報信。
在這兩天裡,曹征已經斷斷續續說了不少情況,早就有書辦記錄下來,及時地遞到了薛信忠的手裡。薛信忠拿著信,將臉湊到奄奄一息的曹征麵前,安慰道“你曹氏一門忠烈,朝廷不會忘記的,好好養傷,將來好繼續為國效力。”
曹征的目光定在了渙散的邊緣,似乎隱約認出了這是薛侯爺的臉。他的手輕輕地顫動著,接著就被薛信忠給握住了。從融州喋血逃回的曹征渾身受創二十餘處,兩天以來水米未進,但也許就是這一握給了他些信心和力量,此時竟然是掙紮著要坐起身來。
可他傷得太重了,流的血也太多了,縱然是回光返照使得他擁有了瞬間的活力,可到底還是撐不住了,重重地又倒在了軟榻之上,口中輕輕說出了最後的兩個字
“將軍……”
薛信忠像個惡長工一般,拚命催著十萬大軍南下去救齊太行。雖然這次急行軍的速度創下了天玄城到融州的曆史記錄,可代價也是慘重的,整整五千餘名士兵沒在前線陣亡,而是成了所謂的“非戰鬥減員”而永遠地留在了路邊的那些森林和原野邊上。至於隨軍的民夫走卒傷亡幾何,無論是薛侯爺還是那些兵卒將校,全都沒心思去管了。
沈淵在最初對壘的時日裡,還是投鼠忌器的,畢竟自己的大兒子被扣在營中當人質,所以他對付齊太行的招數也就僅限於喊話勸降和小規模騷擾,同時派出大量信鴿去聯絡其他幾個州有意向的那些盟友,以期他們能從後麵抄了齊太行的後路,阻斷補給,將其困死在融州。
隨著外麵的消息漸漸傳回來,沈淵滿是期待的心也一點點涼了。那些原本說好會發兵支援的盟友們,因為第一波派去跟隨沈熙延的隊伍都被打退了,心腹將領也都被齊太行砍了腦袋,因此立場也從助沈倒薛慢慢變得保守中立了起來。他們在回信中寫道薛信忠領兵擊退了北境大批入侵,並摧毀了部落王庭,一時間是聲震四海,兵鋒正利,因此不宜輕易攝其鋒芒,請沈侯爺三思,畢竟和則兩利,戰則兩敗俱傷。
感覺受到背叛的沈侯爺,一邊大罵著這些背信棄義的牆頭草,一邊又不得已地拉著重傷未愈的老二和跛腳的老三一起研究作戰計劃。在中軍大帳裡,夜半難眠的沈家父子商量的唯一作戰目標,就是擊潰齊太行,救出沈熙達,然後封閉融州關隘,與薛信忠隔山相抗。
沈熙達雖然被關在囚車裡,但通過這些天兩軍相安無事的狀況就判斷出外麵的情況恐怕跟齊太行之前說的一樣,父親因為顧忌自己做了人質而不敢貿然進攻。這讓驕傲了小半輩子的這位沈家天驕感到了無比的痛苦與屈辱。他喊人叫來了齊太行,毛遂自薦地要出去見父親,做個說和的說客,可齊太行隻是瞧著他冷笑,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弟弟用過這招了。”就再不見他,同時還叫士兵將他的下頜給卸了,防著這個生性剛硬的家夥咬舌自儘。
又過了幾天,無論是苦苦思索破營之策的沈淵還是耐心等待義父援兵的齊太行都沒有料到,變故就在這個平平無奇的早晨突然降臨了。
曹征前些日子已經勝過數陣,此時已然隱隱成了虎賁旅中最炙手可熱的參將了,眾人都說他必定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正巧今天沈淵約齊太行到陣前和談,自己又是隨行官。因此正在準備甲胄的小夥子,臉上的笑容便更深了。
畢竟這是兩方主將的第一次見麵,因此雙發都做足了準備,生怕對方發動突然斬首襲擊,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因此沈侯爺和齊將軍都是被數名鐵甲騎士給裹挾著,隔了百步的距離站在陣前。
兩人對著喊了不少客套話,但對於對方那毫無誠意的要求幾乎都是立刻拒絕了。畢竟這是第一次接觸,他們兩個都知道今天隻是試探,不可能聊出什麼真東西的,因此隻是一刻鐘不到,就都各自調轉馬頭,準備回營了。
連沈淵都不知道,受了重傷的二兒子就在他們互道告辭的一瞬間,狠狠地對著身邊十幾名護衛點了點頭,接著就是一陣弓弦爆鳴,兩輪冷箭擦過了前排江離士兵的盔甲,猛衝著恰好露出後心的齊太行爆射而去。
五箭射中了齊太行,三箭紮在了飛身去擋的曹征身上,其餘的那些箭就沒人顧得上是命中何處了。畢竟江離人馬占多數,沈老侯爺倒是沒受什麼傷,隻是又驚又怒地被人一路護送回了大營。就在他發著雷霆之火安排人去查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三兒子跛著腳親自來報告,下令的人是老二沈熙延,他因為前幾日在齊太行營中所受的無儘淩辱,加上大哥為了換自己生路而身陷囹圄,兩件事疊加在了一起,使得他往日溫潤如玉的品性已然儘失,成為了一個隻想殺了齊太行而不顧一切的瘋子。那十幾個弓手每人都受了他大筆金銀,此時做完了大事,方才已經全部自儘在營中了。
沈淵聽了小兒子的彙報,雙眼從驚愕漸漸變成了茫然,他叫人把那連父親死活都不顧的老二給帶來,可進帳的卻是一個滿身屎尿,又笑又跳的瘋子,這個瘋子長著和沈淵年輕時七分相像的麵孔,但無論是父親還是弟弟,他已經全都認不出了,好像全部靈魂隻記得一件事,那就是他撕心裂肺地重複的那句“齊太行死啦!報仇啦!”
雙方整整沉寂了三日,信鴿傳來消息,說薛信忠平了北境之亂,大軍已經在前往融州的路上了。沈淵剛讀完了信頭就開始疼了,剛在小兒子的伺候下喝了一杯熱茶,結果外麵就來了傳令兵的通報,說齊太行有禮物送來,請侯爺親自收下。
打開了包裹,裡麵是個一尺見方的大木盒子,而當沈老三替父親打開那盒子的插銷後,這爺倆幾乎是齊齊感到天旋地轉,腿一軟就都摔在了大案兩旁。
盒子當然也摔翻了,裡麵滾落出來的三件東西就在地當中血淋淋地擱著,帳中大小幾十個全都認得出,但竟沒一人敢去收攏。
那是少侯爺那雙疤痕和刺青遍布的雙手,和半條失了血色的舌頭。
薛信忠的大軍終於到了,沒有什麼阻礙,一路橫衝直撞地就來到了雙溪壩。齊太行因為箭傷的緣故,已經臥床多日了,當見到義父親至之後,撐了許久的意誌力也幾乎耗儘了,等他聽說曹征已經死在天玄城後,竟是連句悲鳴都沒發出來,就雙眼一翻昏死過去了。
近二十萬人在融州城外對峙著,薛信忠親自給沈淵寫了一封信,邀請他來城外會麵。江離的全部官員都以死相勸,認為在沈熙延放了冷箭之後,薛信忠這次邀約定然是不懷好意,恐怕一去再難複返。可此時的沈淵已經沒了起兵之時的老當益壯之色,而是在短短數日之間白了大半頭發,臉上也顯出了頹敗之色。
“吾大唐平南侯沈淵,即日起立三子熙昭為世子。吾離城後,即攝融州軍政及侯府諸事,眾卿務必從之。”
聽出了沈淵言語中的決意,一時間堂上全都沉默了,直到老侯爺點著八百親兵出城去了,大殿中才傳出了一些低低的哀歎。
薛信忠並沒有像眾人想的那樣對沈淵不利,在天擦黑時,就遣人將老侯爺給送了回來,並且在第二天一早就拔營起寨,宣布班師還朝。
世人後來都知道了沈家付出的代價,一是交出東山礦脈的開采和鑄冶權,由工部派駐大員常駐江離城監管,同時海運所得收益也不再定額進貢,而必須儘數清點造冊,上交戶、工兩部結算。
除了這掐斷沈家經濟命脈的兩招,薛信忠還獅子大開口地要了沈淵那把賴以成名的雲鐵長槊,作為給自己乾兒子身遭冷箭的賠償。已經把財政大權都交出去的沈老侯爺除了慘笑著答應,也不可能還有其他的選擇。
比起坐著軟車大轎回天玄城的齊太行,那位昔日的少侯爺可算是慘到了極點。薛信忠本來在與沈淵會麵時,就已經答應把他給放回江離了。可沒想到沈熙達卻托信使帶話給自己老爹,說自己已經是個殘廢了,又是敗軍之將,丟儘了沈家的臉,再也無顏麵對家鄉父老。但說到底還有個沈家長子的身份,不如就跟著薛信忠去天玄城做個質子,想必也不會受到什麼惡待,反而還能減輕朝廷對沈家的忌憚,不會輕易再對南境用兵。
南境安定下來了,朝廷也再沒了其他聲音,整個大唐的天空中隻剩下了薛信忠這片雲彩,將趙家天子的日頭想遮便遮,想露便露。
齊太行的傷足足養了一年,待他能再次上馬巡營的時候,薛信忠遣人送來了沈淵的那把雲鐵長槊,當做他痊愈的賀禮。哪有名將不愛神兵的,對於這把打造在百年前,而又隨著平南侯沈淵成名於世的絕世兵刃,齊太行當然是愛不釋手。他在校場上縱馬飛馳,恰巧天上暗雷滾滾,與長槊舞動之聲暗暗相和,於是他將其命名為百震,以迎上下合一,震驚百裡之意。
成者王侯,敗者賊寇。沈家就是這句話最好的寫照,二公子熙延自從暗算了齊太行之後,就害了失心瘋,一直被關在江離城中一處極為僻靜的彆院裡居住,沈淵隻求這個二兒子彆再惹出大事,能悄悄地在這兒安度餘生就是了。但這個瘋人真的就是瘋了個徹底,在一個夜晚趁照看的人在打瞌睡,悄悄鎖了下人的屋子,並舉著油燈四處放起了火。等到沈淵派人來救時,整個院子已經是一片火海,裡麵隻隱隱傳出那些可憐人的慘叫,好像還雜著幾聲狂笑。
整座侯府還沉在二公子自焚而亡的悲痛中時,天玄城也傳來了噩耗。沈熙達到了天玄城後,大王和薛信忠不僅沒有難為他,反而還賞了個從三品的閒差,給了一所宅子還帶了不少的下人和金銀賞賜。沈熙達雖然心裡清楚自己在這裡必須做出樂不思蜀的樣子,才能叫朝廷對他爹多放一份兒心。可他經成了殘廢,吃飯穿衣都要人伺候,往日的驕傲與自尊總是在一個個深夜裡向自己的的內心發出挑戰。結果還沒到這年的八月十五,就鬱鬱而終了,因為沒了舌頭又沒了手,到頭來卻連句話都沒給家裡留下。
一年之中,沈淵的權柄與家業丟了大半,三個兒子死了兩個,隻剩一個雖然聰慧卻天生殘疾的小兒子。這樣的打擊終於將已入暮年的老侯爺給徹底擊垮了。他在病榻上日夜趕著教老兒子如何在平南侯的位置上坐得又穩又好,如何韜光養晦臥薪嘗膽地為沈家積存力量。就在這疲病交加中,沈淵強撐過了年關,最終死在一個春夜裡。
融州還是姓沈的,隻是沈家這棵挺立了幾百年的巨樹如今被砍去了樹冠和枝丫,隻在樁子上剩了一點兒殘敗的生機。但這一點兒生機的背後,畢竟還有著深深的根紮在南境的土地裡,雖然緩慢卻堅定地支持著這嶺南第一家族在苟延殘喘,沒有立刻成為歲月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