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維深知虎賁卒的厲害,因此即便已經派進去六百人,並且還掐著黃琬的脖子,可他都沒敢往嘩變奪權的事兒上想一下,可眼下這到底是哪兒來的兩個強人,怎麼就能潛入這樣的龍潭虎穴中,還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對重傷垂死的白化延給補了刀呢?難道是宮裡派來的人?是乾掉齊太行的那些人嗎?辛家的那些殺手不是都同歸於儘了嗎?難不成錢氏又調來了更多的楚國殺手不成?接下來怎麼辦?自己到底要不要命令馬同六趁亂控製黃琬奪權?他和他外甥有那個本事嗎?黃琬會配合還是會殺身成仁?如果此事確如信上所說,自己要不要先跟宮裡打個招呼?書信又該怎樣寫?到底是如實彙報還是把功勞都說成是自己的?如果真是楚地殺手所為,那自己接下來就要替宮裡乾些極其棘手的擦屁股活。如果功勞歸屬自己,那麼這一整個彌天大謊又該怎麼撒?太子和白化延的死到底又該歸結到誰的頭上呢?
他的疑問太多了,而且沒半點頭緒可理。恰巧此時董氏穿好了衣服,扭著腰從東間臥室走了過來,張嘴就問“老爺,是不是顯兒回來了?您可千萬彆跟孩子一般——”
“閉嘴!滾!”孫維的千頭萬緒突然被打斷,脾氣頓時差到了極點,惡狠狠地喝罵道。可憐董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連手中拿著的帕子都叫嚇得落了地,呆了半晌後,“嗷”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哎呀你個老東西,吼什麼吼!親兒子丟了你不去找,就知道在這裡欺負人!老娘一天天伺候你吃飯,伺候你睡覺,讓你舒舒服服地生了這麼一身膘,又從那山明水秀的天堂陪你到這鳥不拉屎的大西北來,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爺倆?哎呦可是沒天理了——你是真吃飽槽子糕了睡足老娘了就欺負人啊——”
到底是江南的名伶,雖然詞句都是潑婦罵街,可經她那嗓子往外一喊倒是還殘留著三分戲腔。可她平日裡雖然嬌蠻慣了,但到底也得分個時候,尤其是孫維聽到最後一句提起那噎死自己的“槽子糕”,突然暴起,將那果匣子連帶著裡麵的槽子糕兜頭蓋臉地朝董氏砸了過去。
董氏正嚎唱著,這起碼三四斤重的明漆果匣就砸在了她的頭上,刹那間血花綻開,而那潑婦罵街聲也立馬就轉變成了痛苦的呻吟。正是因為這一下挨的極重,董氏終於明白了孫維此時連殺了她的心都有,所以即便是破了相流了血,可卻是不敢再罵一句,忙叫管家攙扶著回了東間不敢出來。
“備車!點兵!我要出城!”管家剛安頓了董氏,剛一走回中堂就聽見孫維陰沉的低喝傳來。此時他也不想麵對如此暴躁的主子,因此隻是在外間戰戰兢兢地應了一聲,便急急地出門去辦了。
醜時剛過,朔陽南門大開,千名甲士擁著刺史車駕出了城,浩浩蕩蕩地趕向城南虎賁營地。隔著兩箭地,馬背上的孫維遙望見營中火把雖是亮如白晝,卻不見任何混亂之色,便在心中暗暗琢磨怪不得沒等來第二封密信,想必此時營中已經高度戒備,馬同六應該是尋不到破綻出營就是了。
“嗖——嗖嗖——”三支鳴鏑火羽紮在了孫維隊伍的排頭兵麵前,逼得隊伍定住了陣腳。緊接著一名虎賁騎士拍馬趕來,衝著隊伍中的車駕高聲喝道“刺史車駕?孫維可在車上?請他出來答話。”
“你他媽——”孫維的親兵看見對麵隻是個小騎兵就敢直呼自家大人姓名,當場就繃不住地開罵了,但這一句隻出口了半截兒,就見孫維撩開門簾,胖大的身軀探出一半來蓋住了他的聲音說道“是我,我在這兒。因為聽說營中出了大事,特地出城來探望。”
對麵騎士似乎是凝神望了孫維幾眼,待確認了那比常人寬了一半的身子確實是朔州刺史孫維沒錯之後,點點頭說道“好,那便隨我來吧。”
孫維在出城之前就已經安排好了幾名手下參將,說一會到了營地,裡麵可能會派人截住他們,除了孫維之外不準任何人入營,若是這樣的情況發生了,那麼幾名參將務必用朔陽兵的暗號與裡麵的馬同六等聯係,若是超過一個時辰孫維沒出來,無論如何也要衝開營門,不管是殺人還是放火,務必將自己給搶出來。因此這時見到這般出人意料的情況,幾名參將都先是互相看看,沒一個敢輕易策馬的,然後幾乎同時就都向著後麵的馬車看去。
“看我做什麼!還不快跟上!”孫維給眾將使了個眼色,示意那還等什麼,麻溜跟上吧。就算一會裡麵真有什麼貓膩,自己這邊足足有一千六百名朔陽精銳,還捏著黃琬這樣的重量級人質,難道還沒把握退回來不成?
千人步騎全都入了營,這次孫維的馬車走在頭前,人也扶著欄杆沒有回到廂裡,看起來倒是真的就像作為一方封疆大吏在巡視部隊的模樣。儘管他已經做了好幾次掌控虎賁旅的美夢,但眼下他的心還是虛的,目光也是散的,飄在那些搖曳的火光上,不知該落在何處。
車在中軍大纛旗前五丈外停了,此時孫維的眼睛正虛望著那高高飄著的虎紋大旗,他覺得上麵繡著的那個大大的“白”字似乎有些暗淡模糊,但不知道是因為火光朦朧,還是自己的心理上的問題。
“刺史大人夤夜訪營,不知有何貴乾?”
一聲冷肅問話忽然傳來,將孫維給喊回了神。隻見中軍帳中走出一隊人來,老侍中黃琬和馬同六的那個外甥鄒肖春也在裡麵,此時都望向孫維但沒有說話。而方才出言問話的正是之前在南城門外見過的那名軍職不低的青年隊官。
“呦,少將軍,有禮了。”孫維笑麵虎模樣浮現出來了,嘴巴也是甘甜如蜜,學著之前南門見麵時黃琬的稱呼說道。
但令孫維感到意外的是,青年隊官的態度不僅沒有“伸手不打笑臉人”的轉變,反而變得更加生冷,連問話都再次簡略成了“孫刺史,到此有何貴乾”,連聲大人都不肯叫了。
“咳咳,是這樣的,”孫維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臉上笑容不減地說,“我聽說城外大營中有賊人害了白將軍,特地帶人過來幫把手,不知白將軍現在——”
“既是這樣,便請回吧,事情已經出了,也處理完了,不勞孫大人記掛。”青年人仍是冷冰冰地回答,把手一拱竟然就開始趕人了。
孫維感覺到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可這一趟總不能白來,眼下在虎賁營地內又不便輕易發作,於是強耐著性子問道“少將軍,那白——”話問道一半,就見青年人的臉色陰沉的可怕,眼睛也微微眯著,明顯是起了殺心,接著又想到之前在南門此人的狠辣手段,便話鋒一轉說道“咳咳,我的意思是畢竟虎賁旅是在朔陽駐防時出的事兒,我作為地方長官,總……總得給京裡一個交代,不能白、白來這一趟。”
青年人沉默地盯了孫維足足十息,直到把這個胖子瞧得渾身都有些不自在,才衝著旁側招了招手,立刻就有兩個軍兵推著架板車,直直地來到了孫維的馬車前。
孫維到底是一方大員,也在朝廷裡浮沉了半輩子。因此雖然有點心虛,可還是一直堅持著與青年人的冷眼對視著。直到這輛板車停在麵前,才算是找了個台階把目光轉移開了。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當他越過馬頭朝那板車上看去時,之前本來都控製得很好的情緒突然就收到了強烈的刺激,口中更是“啊”的一聲驚呼出來。因為就在那車板上此時正擺著兩堆血肉模糊的屍塊,而這兩堆屍塊的頂上還都端正地擺著一個死不瞑目的人頭,正是孫維曾見過兩麵的老易和啞亮。此時那兩雙死人眼睛,雖然毫無生機,但在孫維這剛鬆懈了一點的情緒下,卻散發出了比青年人雙瞳更森然的眼神。
“怎麼了?孫大人?你認識他們?”
青年人的問話解救了驚駭中的孫維,他緩了緩勁兒,搖著一雙胖手道“不認識,不認識,少將軍這是何意?這兩人是誰啊!怎麼如此慘死!”
推車的兵從兩堆碎肉裡扒拉了兩下,拿出了一對兒染透了血的小錦囊,在回頭取得了青年將軍的同意後,手一揚就將其丟在了孫維腳下的車板上,直嚇得孫維那平日走路都不能完全邁開的雙腿竟然罕見地差點來了個劈叉。
“孫大人,請回吧。這兩具屍體是凶手,那錦囊你拿回去看就知道了。我相信這些東西足以給朝廷,給宮裡一個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