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大將軍,我等到底犯了什麼錯,咋地都捆在這兒了?”
宗朝興朝著聲音乜斜過去,發現是一個麵色黑紅的壯漢,而且對於這人,他還難得地有些印象。因為之前伍裡安藏名單的那匹馬,就是一直由這個兵牽在宮門前的。
“你,叫什麼名字,什麼軍職。”
宗朝興來到高台邊緣,用一根短鞭虛虛地指了指那壯漢問道。
“屬下王四,做得朔州馬軍什長。”
宗朝興不屑地哼了一聲,他還以為這人能冒出頭來,或許是隊伍裡前幾號的人,興許還知道些線索,如今看來,自己卻是高看他了。
“好。來人,把這個王四帶上來。”
王四聽見宗朝興的話,心中頓時就興奮了,還以為宗朝興嫌離得遠,喊著費勁,這是要叫他上台講話,連忙滿臉堆笑地跟兩個押著自己的左軍說道“快,二位弟兄,快把我帶上去,將軍要問話呢。”而離得近的那些朔州軍也一個個都麵露期待,用目光鼓勵著、讚揚著替大夥出頭的王四。
兩個左軍麵無表情,一前一後地夾著王四登上高台,待走到宗朝興麵前時,隻見宗朝興又拿著拿根鞭子朝伍裡安的方向指了指道“帶到那邊去,跟那個姓馬的麵對麵跪好。”
王四愣了一下,不免愣頭愣腦地問了一句“咋?將軍咋不問我的話?”可宗朝興根本也不理他,隻是又揚了揚頭,兩個左軍就聽話地將王四按在了伍裡安對麵兩步遠的地方。
下麵的人都有些發懵,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看,然後又緊張地望向台上。宗朝興站在伍裡安與王四的中間,似乎在同時向二人發問。無奈聲音很低,下麵的人恨不得把耳朵立到最高,也聽不清楚隻言片語。他們隻看到伍裡安在搖頭,王四則似乎是被驚嚇到了似的,偌大個身子抖索成了一團。正在這時,忽地有人驚呼了一聲“要殺人!”
風在前些日子就轉了向,湛藍的天空深邃得驚人。王四的雙眼朝上看著,那些匆匆掠過的雲變來變去,像極了村裡來戲班子時的熱鬨勁。他記得那時剛跟北方打完了仗,許多秦兵經由他們那裡班師向西。百姓們都高興壞了,雖然青壯死的死傷的傷,可光是婦孺老幼也湊出了上百人,拿著黃餅子和開涼水去犒軍。王四大小身體就棒,因此跑在了最前麵,將奶奶攢下的一小袋炒米硬塞在了一個秦國將軍的鞍座下麵。他還依稀記得那將軍微微花白的胡子,記得他威嚴的眼神,記得自己激動得要命,跳著腳問是不是以後就不用打仗了,自己能不能參軍保家衛國。
他記得那位將軍嚴肅的臉上露出了笑意,似乎是被他這個膽大魯莽的胖小子很感興趣,似乎是聯想起了自家子侄一般,一把就將王四扯上了馬鞍子,虛指著遠方說道“小子,這大好的江山誰不惦記?所以這天下的仗永遠也打不完,你明白嗎?”
小王四抹了一把鼻涕,眼睛朝著將軍的手指望出去,可目力所儘之處,隻是他聽說過卻從來沒去過的那個鎮子的方向,他不明白為啥那個鎮子要被人惦記,又是被誰惦記個沒完呢?不過就在一瞬間後,他似乎想通了似的點了點頭,倒不是他悟透了,而是想起奶奶說那個鎮子上初一十五都有大集,但是從來不肯帶他這個調皮鬼去。所以那些“惦記”的人裡,應該也算上他一個。
將軍瞧著懷裡的小胖子眼神發直,也不知道心思飄到哪兒去了。而且此時馬隊再慢,也已經走出十幾丈,因此就提著他的衣服領子,又輕輕地將王四丟下了馬。王四這時才反應過來,緊跑了兩步追上將軍,比劃著大聲喊道“俺長大了也要投軍,要當你這樣的大官!騎大馬!打勝仗!一直打到那邊去!”
將軍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居高臨下朗聲說道“好男兒就要投軍,保家衛國!隻不過你小子要瞧清了旗號,你可是個唐國人!”這些話同時也引來了周圍許多兵士的哄笑,大夥打了勝仗,一路上又頻頻受到唐國百姓的夾道相送,即便再疲累,心情也是愉悅的。此時他們看著這個糊塗可愛的小胖子,一個個在路過時都忍不住摸摸王四的腦袋,掐一把他的胖臉蛋。
小王四撓著後腦勺,看著被簇擁走遠的將軍,臉上也憨憨地掛著笑。他確實是忘了,這些都是秦國的援兵,自己傻乎乎的居然還要投到人家那裡去。直到被奶奶給提溜回去,他還在傻笑著說“奶,方才俺弄錯了,俺長大要當的是咱大唐的兵,當大將軍,保護咱村子!”
成群結隊的雲被風趕在了一起,似乎堆積出了一座城鎮的模樣,王四對此感到很熟悉,那正是小時候心心念念的,可以趕大集的地方。可這種熟悉又極快地化作失落,因為未等他長大成人,朝廷就又頒布了平民內遷州城,軍隊沿邊屯田的方略,而且據說這個方略還是一個跟他歲數差不多大的小侯爺提出來的。所以那座他打小就惦記著的大集自此便消失了,就如同昨日天上的雲,似乎存在過,又尋不到了。
王四又想到了去世多年的奶奶,想到在老家帶娃的婆娘,想到了因戰亂不知埋骨何處的父兄,想到了入伍多年的顛沛流離,想到了當年那位不知姓名的秦國將軍,想到了死去或是活著的那些戰友,有的是同鄉,有的是外地人……
雲終於不飄了,白色的雲還是白色的,藍色的天卻黯淡成了灰色。王四的回憶停止了,一雙大眼無神地向上瞧著。他不會知道此刻的雲再次散開了,那座有集市的潔白城鎮化為烏有。或許他也知道,因為他如今也成了雲。
“馬千戶,你還有一百七十四次機會,可以慢慢想,來得及。”
宗朝興春風拂麵地甩了甩刀尖上的血,一腳踹倒了王四僵直的無頭屍體,朝著對麵似乎呆若木雞,已經被鮮血噴濺成了一個血人的伍裡安說道。
“我……我不知道。”
似乎是料到了他會有如此反應,宗朝興毫不在意,抬手叫人再帶上來一個朔州兵,就跪在王四留下的那灘未凝固的血泊裡。而這一個兵的年紀很小,還未等挨揍,雙膝就早已軟了,褲子也濕了,一時間濃鬱的尿騷味混雜著血的腥臭,竟說不好哪一種更刺鼻。
“咚——”年輕士兵的腦袋在下一刻就落地了,他到死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甚至當他的顴骨在木板上砸出聲音時,兩行驚懼的淚水還是溫的。
“我……我不……”伍裡安仍是那種呆滯的表情,連目光朝向的方向都沒變過。
宗朝興揮手打斷了他的囁嚅,隻是叫手下一個接一個地往台上送人。三個、五個、十個,宗朝興的刀一次次從不同角度揮落,一顆顆頭顱以各種各樣的表情,各種各樣的力度、角度、完整度,接連不斷地在高台上砸響,接著便由幾個錢無咎的親兵將屍首抬遠,似乎是為了叫台下人看清似的,貼著高台的邊緣整齊地碼成垛子。
伍裡安已經不用說話了,因為宗朝興表現得很明顯,根本也沒有打算聽他交代的意思,那雙頰的潮紅,那發亮的雙眼,還有那已經合不攏的嘴裡露出的森白笑容,分明都表現出他已經沉浸在一種忘我的狀態下,此時此刻,他隻是想殺人,隻是想一次又一次地感受那種變態的殺戮快感中。伍裡安藏在馬同六的麵皮下,隻覺得自己的嘴角也要忍不住彎起來了,他太能體會到宗朝興此時的心境了,他甚至產生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的念頭——如果這個廢物以後僥幸不死,自己一定要把他收到明月樓裡重用,就替自己看天牢的大門,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能與自己“誌趣相投”的人真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