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齋姑娘!
吹吹打打的接送親隊伍漸漸離開東河村,再走一段,過了河,再向下走一段,便是河西村,那兒是劉玉葉的婆家。
王惠貞獨自一人靠在村口一棵樹上,目送送親的隊伍在彎彎曲曲的田埂路上走遠後,她才擦去滿麵的淚水,所幸兩村相隔不是很遠,以後姐妹要見麵也不難。
王惠貞轉過身正準備回家時,她一下呆住了,隻見落日血色的餘輝從西山頂上漫下,籠罩著村莊的同時,也給百十步開外的立在村口的鄭大孃貞潔牌坊披上了一件血紅的披風,這是村裡最古老的一座牌坊,據說有一百多年了。
聽爹爹講過,這鄭大孃是個吃長齋的很有修行的齋姑娘,她一生嘗儘了人世的苦,但她也創造了金穀壩的一個奇跡。她在父母雙亡的情況下當了齋姑娘,硬是靠自己一雙大腳一雙大手幫兩個兄長成了家,拉扯大兩個妹妹兩個弟弟,還把一個弟弟供得考上了進士,當了縣令。
勞碌一生的鄭大孃活到九十二歲無疾而終,家人和鄉親共同為她立了這座牌坊,它已經在村口立了一百多年,從這村道進出的人畜都要從它寬大的門廊裡走過。
貞潔牌坊在金穀壩並不稀奇,都是為齋姑娘立的,王惠貞就見過不少。她也是從小就從這鄭大孃牌坊的門廊裡來來往往,從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可今天不一樣了。
看著這金輝中高大而不威嚴,顯眼而不張揚的牌坊,她仿佛看到的是一個人,一個身子在地裡,臉露出地麵的人。
那寬大的門廊就是這人的嘴,這嘴已在歲月的風中張了一百多年,它似乎一直在訴說著,可惜張著這麼大的嘴卻沒有人聽得見聽得懂它在訴說什麼。
現在她覺得她聽見了,聽見了它如泣如訴的傾說,隻是有些話她還聽不懂,以後會聽懂的,她對著牌坊的“帽子”上幾棵在風中點著頭的枯草說。
幫著辦完玉葉的婚事後,王惠貞緊接著便忙著處理自己辛苦喂大的那四個“黑元寶”。
它們在她的精心飼養下長得油光水滑,膘肥體壯。她和母親商量後,賣了三頭,把四百多斤的最大的一頭殺了過年,殺豬的日子已請先生看在臘月二十。
這天雞剛叫頭遍,王惠貞和母親就起床了,她早早地在院子邊的灶鍋中燒水,她喜歡燒火,喜歡看著那熊熊的火焰謔謔地叫,因為她覺得這火焰兆示著一種希望。
其他人家什麼時刻殺豬都可以,可她家不行,因為她是齋姑娘,齋姑娘相信豬也有來世,它此生為豬是因為它前世作了孽,殺了它以後希望它來世不再當豬,所以要在天還未亮不見天日時動刀。
王惠貞燒的水剛在冒大氣,請的屠戶和幫忙的幾個鄰居就來了,她趕緊加大火。
在他們把豬從圈裡拉出來時,王惠貞趕緊躲進了屋裡,因為信佛的人不能看著殺生,更何況它是她一把一把豬草,一瓢一瓢豬食喂大的。
待聽到豬落氣之後,她才用竹片夾著幾張紙錢出來,伸到豬脖子上抹了一些血,然後把紙錢粘到豬圈門上,等乾了後燒給豬神菩薩,求菩薩保佑這豬下一世不再變豬,保佑年年六畜興旺。
天亮後,在屠戶掛淨了豬毛,清洗了要開膛時,弟妹們起來了,他們笑著鬨著興奮地手忙腳亂地幫著忙。小弟弟雲賢更是圍著豬拍著手跳著轉著圈,叫著鬨著要吃豬腰子,屠戶逗他說豬腰子剛才按豬的時候按掉了。
“你們——你們亂說。”雲賢撅著嘴伸手到豬肚皮上捏,說他找到了豬腰子,逗得大夥哈哈大笑起來。
王惠貞也笑彎了腰,笑出了淚花,此刻的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
是的,這就是她要的,這肥肥的豬,那滿倉的糧,這滿院的笑聲,這笑聲中的希望,這就是她當齋姑娘想要的,除此之外,她彆無所求。
當了這大半年的齋姑娘,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此時此刻,其它的一切都煙消雲散,她心中隻充盈著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和強烈的幸福感……
來年的春夏,便是大弟弟雲忠初中的最後一學期,雲忠懂事,學習成績不錯,老師和鄉親們都說該把他送到昆明去讀高中,王惠貞也這麼想。
但雲忠不肯,王惠貞知道他這是怕家裡多花錢,她也知道如果真到昆明去讀高中,那需要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以現在家裡的情況,是拿不出這筆錢的。
可她想,讀高中要到秋節,這不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嗎?她一定要想方設法攢夠這筆錢。
她首先想到的還是喂豬,去年喂那四頭豬得了實惠,這次她一口氣買回了八頭小豬,又帶著弟妹們增建了一欄豬圈。
為了這八頭豬越來越大的胃口,她不得不花越來越多的精力去扯豬草,但看著豬們越來越壯實的體膘,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
一轉眼到了插秧季節,王惠貞就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了。
金穀壩擁有十多萬畝良田,有“滇西糧倉”之稱,插秧季節也就是金穀人栽種希望的季節。男人們使牛扒好田,糊好田埂,便把秧田這個大舞台交給了女人。
王惠貞除了自家的十畝田,她今年又向村裡的大戶租了十畝田來種。
結婚四個多月的劉玉葉插完了自家的又回來幫娘家插秧,王惠貞便和她約好了兩家人再加上一些親戚共有八九個女人輪流著互相幫忙。
這天,輪到了給王惠貞家插秧。王惠貞和母親一大早便起床準備早飯,吃了早飯,王惠貞、劉玉葉便和另外七個女人一起下田了。
到了田間放眼望去,隻見清朗的晨空下,間雜的已栽上秧的部分秧田裡泛著淡淡的柔綠,還未栽上的東一片西一片的秧田則在山巔幾片朝霞的映照下反射著亮麗的光芒,象一塊塊不規則的鏡子,反射著天光地影。
有些田裡已有來得早的插秧人在拋灑秧頭,一個個的綠色的秧頭從拋秧人的手中飛出,象調皮的娃兒般爭相撲到亮汪汪的田水中,落水時歡快地濺起亮晶晶的小珠,不時有水濺到插秧女人的身上,她們便誇張地拋出清脆的笑罵聲。
王惠貞是齋姑娘,齋姑娘不能在公眾場合象彆的女人一樣瘋笑打鬨,她安靜地埋頭插著秧,突然,背後一個聲音驚她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