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麵上,不生喬木,隻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麵。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儘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那時的司馬俊溫和恬淡,帶著秋日紅葉般靜謐的氣質,語調低緩,缺少慷慨悲歌的渲染,但身上籠罩著祥和的氣氛,令人懷疑他一直與死神相依為命,或者說他的精神早已超越了生死界限。生而不死、死而不朽!沒有幾個人具備司馬俊的境界,沒有幾個人能像他一樣,為了理想能瀟灑地麵對死亡。
至少沈春麗相信,她自己做不到。如此說來死神今晚出現的突然實在算厚道,留給她空曠的街道、無邊的黑夜、無儘的想象空間。天上的星星不停地閃爍眨眼,夜風清涼,司馬俊的笑臉不期然出現在腦海中!刹那間沈春麗一下子失控,像與爹娘失散的小孩子,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此刻並不是子彈打敗了她,而是孤獨無助,如果她的靈魂能出竅、能穿越、能通過時光隧道,提前看看她和司馬俊、還有無數的戰友拋頭顱灑熱血為之奮鬥的未來家園。她一定會聽見大地上回蕩著司馬俊慈愛的聲音,伴隨著黃河長江的滾滾波濤極富詩意的吟唱,哀而不怨,如泣如訴
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經離去,留下了帶不走的孤獨。
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弄臟了美麗的衣服,卻找不到彆人傾訴。
聰明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遺失了心愛的禮物,在風中尋找從清晨到日暮。
我親愛的小孩,為什麼你不讓我看清楚?
是否讓風吹熄了蠟燭?在黑暗中獨自漫步。
親愛的小孩,快快擦乾你的淚珠,我願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死神即將來臨攫取她的生命,她不必再裝強悍,她不必再隱瞞悲傷,她不必再掩飾自己的真情實感!就在死亡吞噬生命之前,她渴望恢複正常!淚飛頓做傾盆雨肆意傾瀉,讓飽含著深情、忠誠、碧血的淚水,彙集成江河浸潤祖先的土地!
她太累了!多年來像一株頑強生活在戈壁荒漠中的沙柳,獨自忍受烈日的炙烤、狂風的摧殘、沙塵的窒息、鹽堿的毒害,儘管如此她還需要努力展示生命的活力,在黨需要的時候無怨無悔、大無畏地綻放出一片綠色!
她活得太憋屈了!為了完成黨的囑托,為了祖國燦爛的明天,為了拯救億萬在日寇鐵蹄下呻吟的人民,她像鐵麵人一樣給自己裹上了厚重的外殼。雖然厚厚的外殼了有效的保護,但同時也使她的內心更柔弱,更容易受到傷害。
她太需要安慰了!哪怕是來自親人的一個鼓勵讚許的眼神、一個憐愛的微笑、一個深情的擁抱,哪怕是完全沒有偽裝的一場傾吐,哪怕是全無顧忌的大哭大笑。都會令她好過一些。可惜,嚴酷的現實導致她根本不敢奢望。她隻能堅強地挺著,即使躲被窩裡都不敢暴露自己的真麵目、真性情。
遠處的槍聲益發激烈,但沒有人追殺過來,沈春麗拎著唯一的手槍,用衣袖抹一把淚水,依然嗚嗚咽咽地哭泣!淚水不是為自己而流,為的是她日夜思念的司馬俊!
白天的會議非常隆重,但沈春麗現在什麼都不記得。隻記得鄭元龍的通報,在監獄裡司馬俊飽受摧殘,因為受刑過重,到香港後雖然經過多方搶救,但仍然犧牲!聽到這個消息沈春麗腦子立刻麻木可親可敬可愛的司馬俊,是她的人生的燈塔,是她前進道路上飄揚的旗幟,是她情感和理想的寄托。是她的領導、同誌、戰友。還是她的長輩,甚至是她的偶像、是她暗戀的男子漢。
為了營救司馬俊,多少個黑夜她披衣而坐、殫精竭慮,恨不得肝腦塗地,貶斥張誌平的口供、影響佐佐木石根的判斷、挑起鬆井義雄的憤怒,甚至不惜違背組織原則、紀律約束,冒險接近鄭元龍,最終不懈的努力換來成功,誰知還沒來得及慶祝
噩耗傳來,司馬俊犧牲!
聽見這個噩耗以後沈春麗依仗多年的訓練,立刻關閉自己的感官,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感覺,屏蔽一切連接喜怒哀樂的神經。否則,當場就崩潰!外人看來她冷靜如常,一如一尊美麗的大理石雕像。其實她五內欲焚。司馬俊豈是常人?他堅持這麼久,一定會在臨死之前有所安排!還有劉平平,也是一名堅定的共產黨員,她會去哪裡?
隻要想想這些,沈春麗就不至於失魂落魄,可惜,猶如一顆炸彈在她腦海中爆炸,她已經失去了思索判斷的能力。
會議間隙佐佐木石根單獨召見了她,又拋出一項新計劃,鑒於關東軍對鴉片貿易控製得太嚴、鬆井義雄盯得太緊、渡邊賢二的態度又搖擺不定。老狐狸決定自己單乾,由鳩山壽行負責從東北組織貨源,由沃勒爾負責在租界批發,雙方利益均沾。
貪婪的沃勒爾早就眼饞毒品交易的巨額利潤,但礙於身份不敢參與,得知佐佐木石根的計劃滿口答應,當然他不會親自出麵,而是指派黃寶衝在第一線。項目早已經開始,佐佐木石根命令沈春麗去聊聊,了解一下具體進展。
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會感到奇怪!計劃已經開始一段時間,自然一直有人與黃寶接洽,怎麼會突然派毫不知情的沈春麗去了解?可惜,沉浸在悲傷中的沈春麗已經完全失去思考能力,隻是默默答應、默默離開,路上強忍淚水,計劃見到黃寶後先大哭一場,以此化解內心的鬱結,哪裡會預料到今晚如此不祥!
遠處槍聲不再那麼激烈,卻始終沒有聽見期盼的警笛聲。迷迷糊糊的沈春麗通過並攏的腳尖,看見一個黑影雙手持槍躡手躡腳慢慢向她靠近,她想還擊,可惜力不從心無法舉槍。無奈咬牙慢慢移動貼在地上的右手,把槍口對準太陽穴!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