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坐在西湖邊的小涼棚裡,一邊喝茶,一邊觀景,實在浪漫,然而在大雨滂沱的時候,那浪的可都是漫進來的水了。
秦效勳身上倒還好,沒怎麼淋濕,下雨時都有人擋在身前,將他遮得嚴嚴實實,隻是棚子裡的茶幾、茶具都被淋得夠嗆,一群人正急急忙忙收拾。
傅希言遠遠地看著,就想起了自己初見裴元瑾的場景。
不知為何,當秦效勳和裴元瑾站在一起,他腦海中就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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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中內侍動作迅速,很快打理好涼棚,將場地讓了出來,不過兩人見麵的情景並沒有出現在戲劇化的電閃雷鳴,而是平和地見禮,然後便入了座。
傅希言覺得秦效勳坐下前,特意看了自己一眼,不算很明顯,但那目光分明存著打量的心思,不由在心中歎氣,和少主在一起之後,這樣的目光以後隻怕還會有很多。
秦效勳在茶幾便放了三張椅子,他與裴元瑾麵對麵坐著,傅希言坐在一邊,談話的主角便很明顯了。
雖然說好的由傅希言動口,但裴元瑾今日要說什麼,他實在不知,因此隻能老老實實地當個旁觀者。
而裴元瑾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有石破天驚的效果。
“陛下並不是想另立他人為後。”
雨後的西湖,遠處還彌漫著一層薄霧,遮住了山腳湖岸,仿佛那山是水,是霧氣造成了接連的假象。
然而,霧裡看山水的人本不必弄清楚山的輪廓、水的邊界,隻要知道山與水的位置與關係,一切便清晰明朗了。
“靈教衝擊飛升,要犧牲很多人。你身為南虞皇帝,卷入其中,必然名聲受損,此時與烏玄音撇清關係,萬一靈教飛升失敗,日後清算起來,你也可全身而退。”
裴元瑾說:“這才是大臣們上書立後,你故作猶豫遲疑的原因。”
秦效勳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遠山,似乎沉浸在西湖雨後的迷人景色之中,許久才說:“裴少主也喜歡捕風捉影?”
裴元瑾淡然道:“陛下太急於送犯人去北方,露出了馬腳。你若不知新城即將發生的事,何必將那些該死之人千裡迢迢地送過去?你既然知道新城即將發生的事,又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與烏玄音翻臉?想來想去,也隻能是刻意為之了。”
秦效勳歎了口氣。
他年紀輕輕,憂鬱的樣子卻很老成。
“朕秉政未幾,急需民意,剛正不阿、為民請命是條捷徑,縱使求功心切,失之魯莽,也是常情。”
裴元瑾說:“你為何不問我新城即將發生什麼事呢?”
秦效勳麵色微僵,即便很快恢複了淡定,但一刹那的變化,還是落入了傅希言的眼裡。
這是說中了?想到自己之前胡亂的猜測,他不由臉上一紅,暗暗瞪了裴元瑾一眼。怪他明明知道正確答案,還看自己的笑話。
不過秦效勳並沒有那麼容易破防:“新城是先皇禦賜給靈教的,無論發生何事,朕都管不了,既然管不了,自然也懶得過問。”
裴元瑾說:“陛下搜羅囚犯,還是對治下百姓心懷憐憫。可惜囚犯之中,很多人罪不至死。”
秦效勳冷酷地說:“虞朝製定律法已是數百年前的事,舊法今用,難免有些不合時宜。”
傅希言在旁邊聽著,大抵懂了。
就是裴元瑾猜對了,但小皇帝垂死掙紮,死不承認。
他覺得是自己上場的時候了:“發現舊法今用,不合時宜之後,不應該變法嗎?百姓有法可依,官員執法有據,才是法治之道啊。陛下所作所為聽起來都是為了南虞,做起來都是害了南虞啊。”
秦效勳絲毫沒有辯駁的意思,點點頭:“是朕急功近利,今日受教了。”
裴元瑾說:“陛下應該知道幾日前,我曾見過烏教主。”
秦效勳調整了下坐姿,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腿,漫不經心地說:“聽說了。”
傅希言突然湊過臉去:“教主盯著我看了好久,她說要是我生在南虞,就沒有其他人什麼事了。陛下覺得呢?”
兩人湊得有些近。
傅希言可以清楚看到刹那間從秦效勳眼底迸發的怒意。
隻是,這廂顧了頭,卻有些不顧尾了——裴元瑾拎著他的腰帶將人往後一拉,傅希言愣愣地回頭,看到冷峻臉上難得的怒色,立刻縮著腦袋坐了回來。
秦效勳說:“朕不喜歡這個玩笑。”
傅希言說:“不是玩笑,教主親口說的,裴元瑾作證。”
秦效勳目光掃向裴元瑾。
裴元瑾臉色已經恢複如常,隻是眼角瞥向旁邊的傅希言時,仍帶著三分警告:“的確是教主的玩笑,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那就是承認了。
秦效勳沉聲道:“朕的東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許任何人碰!”
裴元瑾似乎沒有察覺他話中的威脅,淡然地聞了聞茶香:“烏玄音也就罷了,陛下真以為阿貓阿狗都可以威脅我嗎?”
傅希言沒想到自己的挑撥離間用力過猛,不但逼出了皇帝的醋意,還直接引發了雙方的正麵衝突。
眼見著就要上演全武行,秦效勳突然嗬嗬一笑:“都說裴少主一往無前,無所畏懼,今日見了,果不其然。朕不虛此行。”
他站起身,望著霧氣漸漸散去,露出遠山輪廓的景致,雙手負在身後:“然而,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與一群身處絕境、隨時身死的當世至強者為敵,殊為不智。”
他這麼說,雖然沒有直接承認,卻也是默認了。
傅希言想起今日頑強求生的花草,草木尚且如此,那人呢?人類比草木要聰明得多,所以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活在死亡倒計時裡……偏偏,求生是人類的本能。他突然理解了小皇帝口中“與一群身處絕境、隨時身死的當世至強者為敵”有多麼可怕。
裴元瑾說:“既為一往無前,何懼強敵環伺。”
他說的是他的道,他的道注定他遇到任何危險,都隻能進不能退。
然而秦效勳不會武功,便以為他不聽勸,麵色微微一沉,繼而一歎:“西湖美景留人,裴少主不妨留下來多看看。”
裴元瑾輕輕地轉了轉手中的茶杯:“陛下不多看看嗎?”
秦效勳轉身就走,毫不留戀,裴元瑾剛起身,茶棚頂突然撕裂,落下兩個瘦削的身影,一左一右朝傅希言和裴元瑾攻去。
隻是這麼一阻,先前傳話的小黃門已經到了小皇帝身前,攔住了他後背的空門,臉上哪裡還有初次見麵時的驚慌失措,鎮定的臉上隻有滿滿的戒備與殺意。
秦效勳一路暢通無阻地回到鑾駕,坐穩之後,並不急於離開,還是敞開車門,饒有興致地看著發生在不遠處的這場打鬥。
儘管秦效勳一視同仁,在安排進攻的時候,給傅希言也分配了一個,奈何裴元瑾霸道,他剛剛抬手,兩個人就被裴元瑾一道勁風全都攬了過去。
傅希言象征性地抬了抬屁|股,又坐了回去,看向不遠處的鑾駕,心中想:裴元瑾剛剛是不是想拿下皇帝做人質?如果烏玄音和皇帝是一夥的,那這個做法很可取啊。
眼見著裴元瑾被兩人纏住,準備拔下赤龍王,傅希言踩著“碎星留影”,繞過小黃門,襲到鑾駕前方兩尺處——
巨大的威壓讓他身形一頓,傅希言抬頭,便見一個戴著福娃麵具的人坐在車頂,烏黑冷漠的眼珠子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儘管對方沒有出手,可那種無所不在的壓力讓他有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
有時候人與人的差距並不一定要互抽了巴掌才知道對方的手勁有多大,單看對方胳膊上鼓起的肌肉足以窺探一二。
傅希言的道是尋求一線生機,打不過及時逃跑也是一種求生方式,與裴元瑾那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一個路數。
他單足輕點,身體疾速後退,身後的小黃門已經一爪攻到。
這爪是真正的爪子,人類指骨長度大概在二十七寸左右,可他足足有三十餘寸,且根根細長,指尖的指甲更是尖銳鋒利,猶如長剪刀一般。
傅希言衣衫被輕輕劃過,罩衫、長衫、內衫便一起破了好長一條縫隙。他感覺背脊被雨後清風涼颼颼地吹著,不由跳腳:“我這次出來,衣服帶得不多!”
也不知黃道吉日裡有沒有今日不宜穿衣,今日穿衣必破的說法。
小黃門一擊不中,並不追上去,而是擋在鑾駕麵前,戒備四方。
傅希言回頭看裴元瑾,兩名偷襲者已經被赤龍王一劍貫穿。裴元瑾像串著糖葫蘆一樣,將人一步步逼到鑾駕麵前,然後將劍抽出。
小黃門沒動,他身後又跳出個老者,飛快地點住兩人的穴道止血,然後一言不發地走到裴元瑾的另一側,等待著小皇帝一聲令下。
秦效勳冷下臉道:“裴少主執意在南虞與朕作對?”
裴元瑾說:“陛下身邊若隻有一位宋大先生,隻怕擋不住我。”
秦效勳知道裴元瑾說的是實話,壽南山雖然沒有出場,但他就在旁邊這座宅子裡,蓄勢待發。宋旗雲是武王,壽南山也是武王。
兩位武王通常不會生死相搏,因為結果必然是兩敗俱傷,誰都占不到好處。任何人到了武王境界,都會比一般人更惜命一點。
雙方武王相抵消之後,自然是秦效勳這邊處於下風。
可秦效勳並不緊張:“裴少主有多少手下,多少人馬,朕一清二楚。朕既然敢來,自然有完全把握。”
裴元瑾手持赤龍王,平靜地看著鑾駕上方和中間兩道虎視眈眈的目光:“我一向不見棺材不掉淚。”
傅希言悄悄走到他身後,以示兩人同進同退。
秦效勳麵色微凝,關上了車門。
小黃門坐上車轅,馬車緩緩掉頭,但裴元瑾一動未動——
在他與鑾駕中間,隔著四尺左右的位置,兩個兩寸高、一胖一瘦的小紙人正手牽著手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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