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寧天下!
十月初一,大朝日。
尚書都省尚書右丞殷雪秦站在人堆裡。
因如今禦座空置,所以朝臣不必像過去那樣垂眸低首,也所以她就大大方方地與所有人一樣朝前看著那個站在禦座台階上主持朝議的年輕女人。
“天下大事未決者不知凡幾,朝中諸位卻獨喜歡在諡號上頭顯本事。”她眉頭微蹙,聲音裡蕩漾著一股再明顯不過的不豫,“我再予禮部一個月,十一月初一日還定不下來,我便要請國子監和吏部去禮部給諸位講講考績了。”
她年輕的聲音在大殿裡回響,但整座大殿裡居然無人反駁,所有人俱都靜靜地聽著。
殷雪秦儘量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至少她能看見的臉上,都發現任何不屑一顧的表情。
刹那間,她便覺得心情有點微妙。
這個孩子……
殷雪秦再度將目光投了過去。
她與妹妹雪楚在外頭如何守禮,家裡的孩子卻都不肯怎麼拘束的。偏這個隻比她小女兒才小上一歲的孩子居然很“知分寸”。她七八歲時那副拘著不敢放開性子的模樣,叫一家子的人都心疼起來。
所以母親疼她,她與妹妹雪楚也從來都覺得她自稱“鳳七”沒什麼不對。不管她在外頭怎麼樣,對整個殷府來說,她隻是第三代裡最小的那個孩子而已。
但這個孩子,現在居然站到了那裡。
“……今日,還有一件要事。”
殷雪秦一個走神漏聽了幾句,再抬起眼時,卻發現一身立在禦座台階上的她站到了禦座台階的正中間。她本就站得高些,人又不矮,下巴微微抬起,如果換了她過去愛穿的棉質衣衫看著就嫌桀驁了,偏偏叫如今那身精致的黑色七尾鳳朝服給扭成了張揚。
而那雙仿佛流動著金屬色光澤的眼眸,令那柔緩卻鎮定的聲音更具威力,所到之處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抓住了每個人的注意力。
隔著好幾排人,殷雪秦雖然看不見尚書都省廉仆射的表情,卻能看見她繃緊的背。
殷雪秦下意識朝四下裡看去。
站在她周圍的同僚,她能看見表情的那幾個,也都顯出幾分認真的模樣。
這真是……
“大理寺韓少卿。”李鳳寧聲音平直地點了一個人名,然後引得整殿人都朝她看去。
“臣在。”她顯然知道李鳳寧的意思,因為她雖然腳步看起來有點沉重,但到底還是不急不緩地出了列。殷雪秦可以看到,她雪白的手笏上乾乾淨淨,居然一個字也沒寫。
殷雪秦瞬間了然。
韓謙可不是個以口才出名的人,也就是說……
“月前大理寺接魏王府李鸞儀狀紙,疑有人盜賣賞賜馹落之金馬鞍。”韓謙仿佛為了讓更多人能聽清而刻意遲緩和響亮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上,“經刑部與大理寺多番查證,贓物確由金馬鞍砸碎而成。”她說“鴻臚寺一應文書俱全,並未曾報有失盜。大理寺行文請鴻臚寺卿解釋,誠郡王府置若罔聞。此後,刑部接獲各種證據,證實誠郡王府每年在馹落使臣離京前後流入大量財物。”
大殿的後半截,漸次傳來一陣零落的輕嘩。
殷雪秦眉頭輕蹙,再度看向李鳳寧,卻發現她居然看不透那個居高臨下的孩子,現在到底是什麼心情。於是相伴著明晰的不愉快升騰起來時,還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誠郡王從賞賜給馹落的東西裡貪墨,至少在尚書都省她們幾個人裡頭都是心知肚明的。李鵠是李昱的女兒,總得有個衙門安置她。有得讓她去旁的地方惹禍,還不如就留在鴻臚寺。至於那些東西橫豎也是給出去的,被她貪了總也算是還留在赤月。整個天下都是李家的,李昱和李賢都不出聲,她們這些做臣下的心疼什麼?
“韓謙!”誠郡王立時便喝到,“你胡說什麼?”她大步出列,轉身對著韓謙嗬斥起來,“本王貪墨,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本王不理會你那道可笑的文書,你居然公然在大殿上誹謗本王!”
“是不是誹謗,誠郡王才是最清楚的那個。”素來低調的韓謙居然一副跟李鵠卯上了的模樣,繼續那種又長又慢的調子,直叫任何人都能聽出她的渾不在意來。
把李鵠氣得直喘粗氣。
“既如此,”李鳳寧冷笑一聲,“刑部謝比部。”
刑部下轄四司,其中比部管的正是管的經費、俸祿、公廨、勳賜等所入,平時裡乾的就是查賬的事,此時自然會被點到名。
隻是,既然楚王是刑部尚書,初入官場的也能猜到這個姓謝的必然是楚王心腹。李鳳寧站在上頭這一聲……
刑部下屬比部郎中謝平應聲出列,用與刑部尚書如出一轍的冷淡平直的嗓音說“經對比查證誠郡王府俸祿等朝廷發給,門下經營與納供所得、誠郡王君嫁妝產業,誠郡王府每年都有一萬至兩萬兩不等的收入無法查明來源。”
“你!”李鵠再怎麼遲鈍,到底也明白過來了,她先朝李鳳寧怒視一眼,隨後整個人轉向李麟,“好你個楚王李麟,居然不聲不響在背後陷害我!”
“誠郡王且不必急著尋誰是主謀,”韓謙突然說道,“隻管先把這來路不明的銀子解釋清楚了,也好讓本官先結了這個案子。”她的聲音裡明顯帶出了些意氣。
“本,本王怎麼知道!”李鵠氣得臉都紅了,“賞賜給馹落的東西哪裡出了疏漏正是你們該查的事,還要本王從頭到尾都裝箱運送都監看著麼?”
殷雪秦一挑眉。
這個誠郡王,倒是有點急智。
這話雖就是推脫,也避開了之前幾萬銀子的事,到底聽上去卻是在理的。
“誠郡王的意思,這些事都是鴻臚寺中人所做,你全不知情?”一直沉默著的李鳳寧突然來了那麼一句。
李鵠猛然扭轉身體。雖然殷雪秦看不見她什麼表情,卻隻見她肩膀抖動似乎在劇烈呼吸,卻沒聽她說出任何話來。
大殿裡也一片安靜,出了後頭傳來一陣悉索聲響之外,靠近禦座的前部安靜得好像連呼吸聲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