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子聰尷尬惱怒,啐了一口“想追安顏就光明磊落,背後偷偷跟梢,又算什麼男人。虧你有點自知之明,一把年紀,還是個修車的。”
“至少我會一門手藝,總好過讀了兩本書,就拿來炫耀。”顧淮北和嚴子聰身高相仿,但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鎮定,“你吃飯時說了那麼多,不過是引用《君主論》中的觀點,第十七章,論殘酷與仁慈。”
嚴子聰悻悻離去。我抱膝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身上披著顧淮北的外衣。他的味道讓我心悸而溫暖。我側身靠在他肩頭,他並沒有躲開。我問“你還看過《君主論》?”
他的笑容尷尬而滄桑“當年為了和她有些共同話題……”
我緘默,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他,前不久的老鄉會上,我見過亦晴。她結婚了,兒子不到一歲,從不食煙火的仙子變成俗世中的家庭主婦,體態豐腴,為了誰熱牛奶誰多睡了一會兒的事兒和老公拌嘴。她墜入凡塵,迅速老去,變成無聊的大人。
而顧淮北即使沾染了一些歲月的霜塵,依舊是眉目清朗的大男孩。他有了自己的車行,許多老顧客照顧,生意興隆。這兩三年他換過女友又分手,這年齡尚未談婚論嫁,在小城裡是個異數。他一定是在等我長大,所以不舍得讓年華逝去得太快。定然如此,他那麼在乎我,才會默默跟著我,見不得我受一點委屈。
想到這些,我心中忽然有無比的勇氣。他沒有信心,就讓我給他信心。讓我將一切證明給他看,我有擁有一切的能力,但是為了他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都能夠放棄。也許三年,也許五年,時光可以改變彆人,但無法改變我的信念。對他的愛與生俱來,無可替代。
六、
告彆顧淮北,我洗心革麵,剪短了長發,退回嚴子聰的禮物,也拒絕彆人的邀約。畢業後我找了一份風光體麵的工作,和顧淮北偶有聯絡,每次通信,我都會以“你要等我”作為結束語。這句話說上一百次,仿佛便相信,他真的在等我。
同學會上偶遇嚴子聰,酒過三巡,他扭頭問我“你和那個老男人還有聯係?他一把年紀,居然還沒結婚?”若非心中有牽掛惦念,顧淮北何苦獨身多年?這樣想,我便原諒了嚴子聰的語氣刻薄。我已經寫好辭職信,這就回家鄉去。我要在第一時間告訴顧淮北,名利如浮雲,我什麼都可以得到,也什麼都可以放棄。
而他,再一次辜負了我的熱忱與期盼。我滿心憧憬回到故鄉,迎接我的,卻是他已有未婚妻的消息。小城裡的姑娘,隻比我大三歲,正是從省城的師範學校畢業。簡單的麵容,簡單的性格,清水一樣。她普通而平凡,然而每一步,走的都是我最向往的道路。
我央求著顧淮北,讓他帶我去吃遍老城的種種路邊攤,曆數童年記憶。我坐在摩托後座,臉頰貼緊他的後背,真希望像童年電視裡那則新聞一樣,和他一同在高速行駛時摔倒在路邊,零落成泥碾作塵,便可以永生永世不分離。
他在巷口將懷中哭泣的我推開“再也不要這樣了。所有的熟人都看著,我不想讓她有任何誤會。”
我失聲痛哭,從何時起,我不再是他最寵溺的人。我向著顧淮北大吼“她隻比我大三歲,你就不能再等我三年嗎?你為什麼一直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為你放棄一切?”
“不是年齡,是兩個世界。”顧淮北冷靜地重複,“我不是不相信你,隻是再不相信自己。”“你說我們在不同的世界。可我回來了,你還有什麼理由?”
麵對我的詰問,顧淮北聲音平靜“在這個小城裡,你要麵對的隻有柴米油鹽,還有周圍的家長裡短。現在你有一時激情,過一年、兩年,或者是三年、五年,你不會覺得乏味、枯燥、平庸嗎?”
“一時激情,一時是多久,是我喜歡你的這二十多年嗎?”我潸然淚下,“沒有嘗試,你怎麼知道我不可以?”
“對不起,原諒我的自私,我不想再經曆一次同樣的事情了。”他冷靜得似乎不帶一絲感情,“我已經過了不顧一切,和現實打賭的年紀。”
“你隻是向現實低頭了嗎?”我努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還是你真的愛她?”
“是啊,我愛她……她也愛我。”
這樣的理由,讓人如何辯駁?我淚中帶笑。是啊,你是顧淮北,誰能不愛你。
我在童年釣魚的池塘邊安靜地坐了很久,波光粼粼的水麵充滿魔力,讓人想要縱身跳下去。然而冷風吹來,我想起兩鬢斑白的父母,漸漸冷靜下來,決然起身,離開這傷心地,一刻也不要停留。
第二年,父母離開家鄉,搬去我所在的城市。在舉家搬遷的前一晚,我最後一次見到顧淮北。在巷口的大槐樹下,我問他“你真的一直隻當我是小妹妹嗎?告訴我一句實話,有沒有那麼一個瞬間,在你心裡,我不是一個妹妹?”
“有……”顧淮北沉默半晌,臉上依舊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你就像是,一個小女兒。”
我流著淚,努力讓自己笑出來。他拭去我臉頰的淚痕“這樣多好,讓我記住你最美的樣子,安安笑起來最好看了。”
我說“又是你的生日了,送你一件禮物。快,閉上眼睛。”於是在白色槐花的芬芳中,我吻了他。我終於將最初的吻,還給最愛的人。從今後,我便可以忘記自己忘記天地,試著忘記你。
我愛顧淮北那麼久,如果是20多歲才結識的心上人,過了二三十年,應該已經相守到白頭了吧。那一年我25歲,青春正盛,愛情卻已經老去。
七、
離開的那一天,大雨滂沱。仿佛全世界的眼淚都落在我身旁,飛機在城市上空盤旋,雨霧迷蒙中看不清越來越小的家鄉。公司開拓海外市場,我申請去沒有他的國度,一個任期四年,也許我會去兩個任期。我會認識許多人,他們都和顧淮北不一樣。沒有人告訴我顧淮北是否喜歡過我,但媽媽說,每年春夏之交,他會長久地坐在老槐樹下,安靜地抽出一顆煙,卻不會點燃。
我不再琢磨這一切的含義,我要學著將他忘記,哪怕用一生的時間。我在電視上看過一則新聞,機場高速路發生車禍,滾落的頭盔,車手攥在手中的鑰匙,上麵拴著紅色如意結。我不想去探尋,不想去打聽。顧淮北怎麼會出現在清晨的公路上。他應該正在籌辦婚禮,也許現在已經有了兒女,帶他們去看那株老槐樹,去爬山,釣魚。
我和他再也沒有聯係,然而他依舊偶爾出現在夢境裡,對我說“抓牢一點,再抓牢一點,千萬不要鬆手。”
我張開雙臂,想要擁抱樹葉漏下的點點陽光,擁抱和蒼翠綠意交織在一起的光明,然而一切風流雲散,隻有滿懷虛空。
“因為我們不知道何時生命將儘,所以我們總以為生命是一個永不乾枯的井。然而所有一切都如此有限。你能記得多少童年的午後?那樣的下午在你生命中如此重要,你無法想象沒有它你的人生將是怎樣。隻有四五次吧,或是更少。有多少次你會注視滿月升起?也許二十次吧。然而這一切似乎都沒有止儘。”——《情陷撒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