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德帝姬笑道“我又是公主了?”
她還在取笑昨日李慢侯站在院子裡高叫他名字的事兒,她並不覺得冒犯,因為李慢侯一直就是一個特彆的人。
李慢侯笑道“名字就是個稱謂。其實趙輕卿更好聽!”
趙輕卿是茂德帝姬的假名,她來到這裡後偽造的身份。可惜一直也沒用上,汴梁的戶籍管理都不嚴格,更何況窮鄉僻壤的江南。
茂德帝姬笑道“那你就這樣叫吧。”
李慢侯點了點頭,這個名字很好,他能感受到其中的含義,輕公卿慢王侯,跟他正是一對。
跟公主的情愫很奇怪,有時候熾熱,大多數卻清冽,兩人都能很理智的對待這個問題,反倒是李慢侯有些不太適應,他經常會為此而愧疚,對金枝感到愧疚,對公主也感到愧疚,總是提醒他他不是一個道德的人。
一年的苦旅,讓他坦然多了,因為心裡裝下了更大的信念。
兩人一左一右走上亭子,這亭子就叫梅亭,因兩株梅樹。
在亭中的石桌邊坐定,公主坐下鋪了墊子,懷裡抱著暖爐,隻是身上的儒襖讓她顯得有些臃腫,人似乎也很憔悴。
“你還好吧?”
李慢侯問道。
公主搖頭“你知道我不好。”
李慢侯歎道“這不怪你!”
公主眼睛有些發紅“要是我那時候語氣嚴厲一些,態度堅決一些,不至於如此。”
曆史沒有變化,金軍第二次南下,跟李慢侯想的一樣,無力回天。東路金軍勢如破竹,上次南下繞開的許多城市這次主動投降,西路金軍攻破太原後一起南下,粘罕和斡離不兩個統帥像上次一樣進行競賽,這一次依然是斡離不先渡過黃河,兵臨開封城下,粘罕卻占領了北宋西京洛陽,切斷了西軍出陝西援救的通道。而上次,斡離不請求粘罕切斷西軍退路,粘罕卻一直糾纏在太原,讓種師道可以率領十萬西軍抵達開封。可惜敵軍兩路統帥的矛盾,宋軍利用不起來。
兩路西軍合圍開封,兵力還得到了加強,西路總兵力依然是六萬,可東路的斡離不軍,增加到了八萬,十四萬金軍圍困下的開封,卻隻有七八萬禁軍,西軍主力全都斷送在河北的平原之上,第一次圍城期間,江南各地組建的勤王軍,被遣散。隻有一個人抗旨,那是張叔夜,他沒有遵照命令遣散招募的士兵,而是留在身邊,一直訓練了一年。之後跟他兩個兒子一起帶領這三萬組建不久的軍隊,在開封第二次圍城,皇帝再次下詔天下勤王的時候,成功突圍進入開封,他是第二次圍城期間,唯一成功突破金軍包圍,開進開封的官員。
其實張叔夜是難得擁有軍事經驗的文官,宋江起義就是他剿滅的。可惜北宋朝廷對有軍事經驗的種師道這樣的將領不能重用,對張叔夜這樣的文官也不能重用。
金軍圍困開封,救援無望的情況下,再次開始議和,跟上次一樣,北宋朝廷又開始榨乾開封的財富奉送給金軍。先是要了一千萬匹絹,北宋朝廷搜刮足數,運了二十多天。接著要了一萬匹馬,搜刮全城隻有七千匹。要城裡的武器,也給了,府藏的甲仗、軍器運了好幾天,軍隊手裡的武器,很多部隊直接遺棄給平民。
金人的胃口是永無止儘的,連武裝都解除的情況下,也隻能予取予求。金軍最看重的金銀,先是搜刮了金十六萬兩、銀六百萬兩送去,不滿足。接著又搜刮了金七萬五千八百餘兩、銀一百十四萬五千餘兩,有整有零,城裡的金銀真的是枯竭了。
此時最恥辱的事情出現了,金軍要求用人來抵債,而且是宋朝宗室權貴的女眷,定價以帝姬、王妃一人準金一千錠(五千兩),宗姬一人準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銀一百錠,將開封城內的權貴女子一網打儘。
其實城下之盟,這些人早就是金軍的囊中之物,卻岸上一個買賣之名,無非是想羞辱趙宋皇室罷了,而趙宋皇室接受了這份羞辱,乖乖的將自家的女子、妃子全部奉上。
可惜的是,最後金軍直接將兩個皇帝一起擄走,這也不算最壞的結果,假如任何一個皇帝留下了,他們有何麵目麵對被清掃一空的開封?
不止是皇家女子,百姓女子依然遭到劫掠,而且是宋朝官府幫忙搶掠的,金軍開口,他們動手,第一批討要少女一千五百,開封府在城裡到處抓女子,最後金軍竟借口其中八百不是處女而退回。
最後被折價的各種女子一共高達一萬一千多人,其中皇室、官員女眷隻有三千多,大多數是平民女子。
這還沒完,金軍押解著皇帝、主戰派的官員,不肯屈從的主和派官員北撤,依然讓開封府幫忙搜刮,留下軍隊分批押解。北宋都城積累了兩百年的各種寶貴財富,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全被帶走,府庫蓄積,為之一空。物質財富尚在其次,關鍵是他們擄走了大量人口,官吏、內人、內侍、技藝、工匠、娼優全都被押走。
史料記載,金軍擄掠宋國男、婦不下二十萬。女人大多分給了軍隊,分給軍官的,還算幸運,伺候的好,能夠苟活,分給下級軍官和士兵的,野史說十人九娼。有一個鐵匠,花八金買了一個婦人,結果竟然是親王女孫、相國侄婦、進士夫人。
最慘的自然是平民,金國擄掠這些百姓,全都是奴隸。除了自己奴役之外,還會出賣。其中一些賣給朝鮮半島的高麗國,一些賣給西夏人,用人跟西夏換馬,價格低廉,四個人換一匹馬!恥辱如此,誰該負責?
這些消息已經隨著南下逃難的人群擴散到了整個國家,趙宋朝廷遭受如此重大羞辱,導致威嚴掃地,正是皇室威望不足,才導致曆史上趙構難逃之後,江南叛亂頻繁。
現在茂德帝姬將其中一部分責任歸到自己身上,覺得她當時做得不夠,她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會發生,卻因為各種顧慮,不敢將事情全部說出來,而是委婉的用遼國的慘劇來警醒皇帝和那些王爺、公主,結果最後竟沒有一個人走。現在那些人遭受了苦難,茂德帝姬深感自責。
李慢侯歎道“你可能沒聽過,有一個詞叫幸存者愧疚……”
李慢侯告訴她一個道理,當一個人的同類,不管是親人也好,族人也罷,隻要彆人都發生了不幸,而自己沒有發生,這個人一定會自責和愧疚,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他都會將責任歸結到自己身上。
可這並不能化解茂德帝姬身上的愧疚,因為李慢侯自己也是這樣,他明白這個道理,可當他過江的時候,身上的愧疚讓他幾乎無法踏上過江的船,最後他立了一個誓願,等他安頓好這些人之後,他要為這個國家做些事情,然後愧疚才淡了下來。
茂德帝姬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時間會讓你變好的。如果太愧疚,就為他們做些事情。”
李慢侯安慰道,這是他的經驗。
茂德帝姬道“我一婦道人家,能做什麼事情?”
李慢侯道“你有很多錢。就可以做很多事。救很多人!”
茂德帝姬道“我聽你的。你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你現在要,我都給你!”
李慢侯歎道“這個國家的問題,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怎麼用錢的問題。”
開玩笑,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錢從來不是問題,可問題是有多少錢用到了該用的地方。
茂德帝姬又問“給朝廷可好?”
李慢侯沉默了,茂德帝姬此時極其愧疚,她的兄弟姐妹全都被金軍押走,而她坐享幾百萬貫的財富,這讓她怎麼能不愧疚。將這些錢全都獻給朝廷,她會有一種儘力的的安慰感。
這對茂德帝姬其實是最好的,反正他一個公主,注定衣食無憂,不需要這麼多財富。
但李慢侯還是搖搖頭“你聽我的吧。此時把錢給朝廷,並不是最有效的方式。”
這個朝廷從來不會花錢,宋徽宗把錢砸在奢侈上,宋欽宗把錢拱手送給金兵,至於現在這個皇帝,目前看著還可以,但也很難說能用好錢。
茂德帝姬又問“你打算怎麼用?”
李慢侯道“募兵,抗敵,北伐,恢複!”
這是必須經曆的四步,敵強我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抵抗,嶽飛用了十年,李慢侯覺得他不太可能比嶽飛做的更好,他能做的,就是在北伐力量充足的時候,比嶽飛這些人更堅定的打過去。
茂德帝姬被這種大抱負鼓舞了一些,問道“能抵抗的住嗎?”
李慢侯搖頭“事在人為。我跟你一樣,不這樣做,心難安。但隻要堅定信念,是一定能功成的,許要十年,乃至二十年。”
茂德帝姬用力點了點頭“我信你。你要募兵幾何?”
李慢侯道“兵不在多,先募三千。”
茂德帝姬皺眉“隻有三千?如何北伐?”
李慢侯道“北伐靠的不是兵多。如今河北地麵,義兵百萬,又能如何?”
茂德帝姬道“那你何時北伐?”
李慢侯道“我不知道。三年為期,若三年都無法北伐。則我並非合適之人。”
茂德帝姬道“莫非你不通兵法?可你讀了那麼多兵書!”
是的,李慢侯幾乎將市麵上能賣到的兵書都通讀了,而且細讀,精讀,書都翻爛了。拿著兵書,一路走一路領悟。中國古代的兵書,跟文官讀的儒家經典一樣,充滿了大道理,可很少有告訴你如何技術性的排兵布陣,如何標準化的訓練士兵,他隻告訴那些看似充滿哲理卻不知道怎麼操作的思辨哲理。這些兵書,全都是軍事哲學,而是不是軍隊操典。
李慢侯試圖對照實地,領悟一些經驗。他遊曆了南京、蘇州、杭州、寧波等一座座有可能爆發戰爭的要地,測繪了當地的水深城高。每到一地,對照地形,他都在腦子裡拚命想象敵人進攻的方式,應對的辦法。可他完全無法將想象具象化,他無法領悟當一千具裝騎兵衝擊過來後,步兵隊形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上萬、上十萬的場麵,他就更無法具象出可用的經驗。
李慢侯頗為失望的歎息道“紙上得來終覺淺,方知此事要躬行啊!”
他是受過現代係統教育的人,擁有極強的邏輯性思維能力,可是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並沒有,那些讀過幾本兵書的文官,立刻就覺得自己是軍事天才,遙控前線將軍作戰,認為天經地義,想當然認為沒什麼知識的軍人,根本不會作戰。
李慢侯卻知道,有時候經驗、直覺,可能比理論更加重要。否則金軍那些大字不識的將領,根本不會打仗。
茂德帝姬道“你練兵三年才去北伐?莫非皇兄還能抵擋三年?”
茂德帝姬說的皇兄,正是金兵退走後登基稱帝的新皇帝。
曆史在這裡改變了,康王趙構沒有登基,而是換成了鄆王趙楷。
鄆王果然沒死,而且成功上位。
這讓李慢侯十分欣慰,鄆王在位,也許情況就不會太壞。至少不會比趙構這個逃跑皇帝更壞!
李慢侯道“如果皇帝處理得當,何止抵擋三年!金兵將止步於黃河,也未可知。”
李慢侯對新帝趙楷目前的處理相當滿意。
茂德帝姬點了點頭,她也對新皇帝的表現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