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看到張居正疲憊的樣子,李太後的心又有些軟了。她的心裡雖然想的是這檔子事,開口問話時,卻又宕開話頭先扯到彆處。
“嗯,張先生,聽說令尊大人被人打傷”
“是的。”張居正點點頭,臉上神色黯然。
李太後瞥了他一眼,斟酌了一下詞語又接著問“聽說金學曾去主持荊州稅關,同地方衙門全都鬨翻?此事當真?”
“有可能。”張居正答得謹慎。
“不是可能,而是事實。”
見張居正有些敷衍,李太後的語氣中明顯露出了不滿“今日上午,戶部尚書王國光上了一道折子為金學曾辯護,附上了荊州方麵寄來的那三份揭帖。
咱聽馮公公念過,全都指斥荊州稅關的霸道,這裡頭雖然有一些不實之詞,但所揭露之事,依咱來看,也並非都是空穴來風。”
張居正歎了口氣,為了將變法延續下去,他還是決定替金學曾辯解。於是他說道“稟太後,金學曾到荊州稅關主政才一個多月,就鬨出這一場風波。
依臣下來看,其因在他想弄清荊州稅關曆年欠稅之巨的隱情所在,因此,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就要千方百計阻止他的調查。”
“噢,竟有此事。是誰阻止”李太後追問。
張居正答“荊州府知府趙謙。”
一直默不作聲的小皇上,這時插話道“張先生,朕好象記得這個趙謙是前年京察時,由你張先生親自提名,從荊州府同知位上薦拔為荊州府知府的。
朕還記得這個金學曾也是張先生欣賞的人物,兩人皆出自你的門下,本該齊心協力。為何還要相互攻訐?”
朱翊鈞此話一出,張居正大感訝異。這小皇上曆練政事很是用心用意,竟能在細微處發現問題。張居正為此感到驚喜,但就事論事,他又不免有些尷尬。
他斟酌一番,才緩緩答道“下臣受了趙謙的蒙蔽。”
“此話怎講”
“臣不敢隱瞞。家父數度來信,誇讚趙謙有政聲,造福桑梓儘心儘力,下臣聽信了家父的舉薦,便派省按院風憲官就近考察,結論也是讚賞有加。
於是,下臣就向皇上推薦,將趙謙升任知府。直到最近,下臣才得知,家父之所以舉薦趙謙,乃是因為趙謙在擔任江陵縣令時,曾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了家父。
如此重大的受賄,發生在家父身上,下臣實在羞愧難言。”
“啊!”
李太後和小皇帝同時發出一聲驚呼。這麼大的“家醜”,張居正竟然自己坦言相告。無論是李太後還是小皇上,都始料不及。
李太後朝對麵看過去,發現張居正此刻疲倦發黑的眼眶裡噙滿了熱淚,心中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已是十分的感動。
李太後問道“這趙謙行賄之事,是誰發現的”
“正是金學曾。”
“原來如此!”
李太後刹那間就明白了一切。她對張居正安慰道“張先生不必過分責怪令尊大人。依咱看,事情壞就壞在那個趙謙身上,身為朝廷命官,竟敢拿官田行賄。如此昏官理當重懲。”
張居正剛想起身道謝,小皇上冷不丁開口問遭“張先生,你為何要自揭家醜呢?”
張居正坦然答道“稟陛下,無論任何事情,下臣都不敢向太後與皇上隱瞞。”
李太後此刻已經深信張居正說的不是假話,她本想再褒獎幾句,但看到兒子正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她,立刻想到了今天雲台問對的目的——《請裁抑外戚疏》。
權衡了一下利弊,李太後決定為了大局,還是需要繼續支持他。便又改口說道
“張先生,你的這份《請裁抑外戚疏》寫得很好,既有前朝玉田伯蔣輪的例子比照,武清伯李偉的造墳銀價,就按工部的議決執行。”
“太後英明!”
……
回到文華殿,朱翊鈞還在回想剛才在雲台的那一幕。母後本是氣勢洶洶,想要找張居正討個說法,駁回他的折子,沒想到母後最後還是選擇了支持。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李太後的態度急轉直下,朱翊鈞有些莫名其妙。他雖然聰明,但年紀畢竟還小,又喜歡一個人瞎琢磨,往往會走入死胡同。
這些年來,母後對張先生越來越信重,幾乎是言聽計從。這讓小皇帝心裡隱隱有些嫉妒,也讓他對張居正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排斥心理。小皇帝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步入書房,小皇帝的目光停留在書架上,臉上漸漸露出了幾分笑意。擺放在書架上的三艘西洋大帆船的模型,被貼身太監孫海擦的乾乾淨淨。
檢查了下他最喜愛的戰船模型,被小太監保養的非常好。小皇帝很滿意,誇獎了幾句,又賞孫海幾個王實進貢的外藩銀幣,把小太監孫海喜得連連磕頭。
朱翊鈞從書架上麵拿起王實進貢的《歐洲近代史》叢書,回到書桌旁,翻到昨天看到的地方,繼續往下閱讀。
最近他已經迷上了這一套叢書,自我感覺眼界也越來越開闊,每每讀完,都覺得有了新的收獲。
十五世紀時歐洲人口膨脹,西方人知道美洲大陸後,使歐洲人有了可以殖民的場所,也有了可以使歐洲經濟發生改觀的土地、礦石和原材料。
但同時,這一發現卻導致了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文明的毀滅。十四到十五世紀歐洲資本主義開始快速發展後,歐洲資本主義對原材料的需求和掠奪的希望促使了新航路開辟。
之後歐洲人開始對美洲等進行政治的控製,經濟的剝削和掠奪,宗教和文化的滲透,大量殖民,使該大陸原住民的土地喪失,成為宗主國的殖民地,文化和生活方式也逐漸發生消亡。
印加帝國和瑪雅人的悲慘命運,讓“落後就要挨打”這句話再次浮現在他腦海中。
小皇帝陷入了沉思,印第安人的命運朱翊鈞輪不到他操心,他所操心的是大明。去年在全國清查田畝後,他和張先生就土地兼並這個話題展開過討論。
通過對曆史的了解,朱翊鈞認識到每個王朝到了末期,往往都是土地兼並最嚴重的時候,從而引起社會動蕩。
土地兼並導致農民起義,舊王朝被推翻後,獲得勝利的一方重新分配土地,產生新的權貴,開始新一輪的土地兼並。
曆史仿佛進入了一個怪圈,總是這樣周而複始。幾千年來如此反複循環,王朝更替成了一個無解的難題。
去年清查完田畝後,嚴重的土地兼並情況讓他觸目驚心,年輕的朱翊鈞仿佛一夜長大,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不知道為什麼,憑著自己的直覺,小皇帝認為張先生的一條鞭法,隻是改善了帝國稅收的情況,根本治標不治本,無法杜絕土地兼並的發生。
難道大明朱家王朝也逃避不了這個曆史怪圈!將來某一天,這華夏大地會再次經曆興亡更替,大明帝國也將成為一段曆史。
想到這裡,小皇帝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朱翊鈞喃喃自語“一切的禍根就是土地兼並!土地啊,土地。隻要耕者有其田,這天下才不會亂。”
瞬間,他腦子裡突然冒出個異想天開的念頭。歐洲各國農民失去土地後,會被組織起來向外移民,以減輕國內的壓力。
大明怎麼不能呢?哦,對了,祖宗家法是不允許的百姓任意遷徙,太祖爺朱元璋還曾不允許片板下海。怎麼可能會鼓勵百姓向外移民。
難道繼續墨守成規,就這樣繼續循環下去。不,絕不!我要打破這種成規,把大明延續下去。這個念頭就像長了草,已經在小皇帝的心中生了根。
正胡思亂想間,卻見門簾兒一晃,秉筆太監馮保雙手捧著折匣,一腳踏進門來。
“大伴!”
朱翊鈞貌似親熱地喊了一聲。不知為何,對這位麵團似的老公公,他總是沒有好感,馮保又深得李太後信任,目前自己還不得不倚重他。
馮保就把折匣放在大文案上,朱翊鈞覷了一眼,懶洋洋地問“今兒個有什麼要緊的?”
“皇上,最要緊的有三道,老奴都寫好了節略。”馮保說著,從匣中拿出三份奏折呈了過去。
坐在文案後頭的朱翊鈞,接過來瀏覽了一遍第一份折子是山東巡撫楊本庵呈上的題本,奏衍聖公進京麵聖事。
自永樂皇帝定都北京,朝廷就應當時的衍聖公請求,恩準他每年進京覲見皇上一次,自此著為永例。
楊本庵在題本中呈奏,現六十四代衍聖公每年借進京麵聖之機,攜帶大量人丁,車裝馬馱沿途強賣私貨。
這麼多人住的都是一個子兒都不花的驛站,磨磨蹭蹭耗去半年時間,旅行費用全由官府供給,沿途做買賣的收入卻儘飽私囊,因此擾官擾民影響惡劣。
楊本庵建議改衍聖公一年進京一次為三年一次,並限定每次路途往返不得超過三個月,隨行人員也不得超過三十人,並禁止其生意買賣以免辱沒斯文。
看完這份奏折,朱翊鈞腦海裡又浮現出“土地兼並”這四個字,去年清查田畝,曲阜孔家所占的土地達一百多萬畝,遍及山東、江蘇、河北、河南、安徽五省的廣大農村。
孔府是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在山東曲阜縣以及臨近地區就是一個土皇帝的存在。對於孔府,各朝各代都畢恭畢敬地把他供放著。哪個王朝也不願意因為得罪孔府而與天下的士子為敵。
因此,就算是改朝換代,對孔府的影響也是相當小的。而長期在曲阜作威作福,整個孔府到了現在已經積聚起了巨大的財富。
尤其是擁有了巨量的土地,已經成為整個大明朝,排的上號的大地主之一了。
永樂年間,朝廷為了優待孔府,就形成了讓衍聖公兼任曲阜縣知縣的製度,而縣衙裡的各級官吏也由孔府中人擔任。
這是朱棣當年為了拉攏士子,做出的讓步。話又說回來,如今不優待也不行啊!誰敢在曲阜縣當知縣來管理孔府啊?還不如讓孔府自己去玩呢。
想到這些,朱翊鈞的眉頭不由自主的皺在一起。如此富有,所謂的詩禮人家,還要大肆占朝廷的便宜,口口聲聲不與民爭利,卻一路上行商賈之事。
尼瑪,這也叫做詩書傳家,簡直是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儒,大明帝國的蛀蟲。實在令人不齒!
朱翊鈞想想自己苦逼的生活就有些悲哀。他身居九五之尊,但是被限製到沒有錢賞賜宮女和太監,以致不得不記錄在冊子上等待有錢以後再行兌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同樣稱聖,自己和衍聖公相比,這特麼的差距咋這麼大呢?
旁邊伺候的馮保,哪裡知道因為這份奏折,小皇帝此刻內心充滿了憤懣和嫉妒。對詩禮傳家的曲阜衍聖公印象,刹那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