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歎一聲,所有問題都在胸中過了千百萬遍了。
“妙蓮,我也很為難,不知道是不是該遵守北國上百年的祖宗家法。唉,我不忍殺掉高美人倒不是因為和她感情有多麼深厚,而是我不想無辜殺人……她其實並沒什麼過錯,也罪不至死……”
高美人的確無罪!
她甚至有功。
換成了南朝,她勢必母憑子貴,青雲直上。
可惜這是北國!
是凶殘的拓跋老祖宗立下的凶殘的規矩!在她之前,但凡生了太子的女人都要死。縱然一代雄才偉略如馮太後,親生兒子也隻敢當做私生子撫養,一輩子都沒聽見過自己的兒子叫一聲親媽。
何況其他平凡女人!!!
要怪就隻能怪他的祖宗們!
“妙蓮,你的意見呢?”
黑暗中,她的呼吸一窒。
妙蓮,你的意見呢?
拓跋宏啊拓跋宏,他竟然把皮球踢到了自己的腳下——這關自己何事?
此時,他是多麼希望得到來自她的支持——希望她支持自己的看法,不要讓無辜之人慘死——他做不出這樣的事情——殺死一個毫無過錯之人——生兒子也不是那個高麗女人一個人的錯!!!
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男人的錯。
根本不該讓女人去背負。
他以為,妙蓮必然和自己心意相通。
就算全天下人都反對自己,妙蓮必定也會讚成自己。
他屏住呼吸,等著她的答案。
她在黑夜裡,呼吸變得很急促,幾乎在喘息一般。
四周靜得那麼出奇。
她不回答。
他卻並不死心:“妙蓮,你的看法如何?”
她幾乎憤怒了。自己的看法如何,就那麼重要?
是要自己出麵拯救他的昔日情人?
或者,維護昔日馮妙蓮溫柔善良的性子?
考驗!他這是在考驗自己呢。
如果她是聰明人,如果她足夠八麵玲瓏,那麼在這時候,就該順應他的心意——哪怕是違逆她自己的心意,但是,至少能獲得他的青眼有加,此後,必然大大提升在他心目之中的形象,獲得更多更牢固的寵愛。
可惜,她早已不在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了。
狠毒也罷,醋妒也罷,也都無所謂了。
她的太過長久的沉默,讓他心底一陣一陣的心悸,充滿了一種幾乎快要離心離德的恐懼。
她的聲音就如冰冷的黑夜,聽起來毫無感情,乾巴巴的,就如鐵塊,一塊一塊地往深坑裡砸去。
“陛下,你要聽我的真心還是假意?”
他一窒,竟不敢馬上回答。
她反而笑起來:“假意嘛,我就該做出善良寬容的樣子,強烈地支持你的意見,讓高美人好好地活著,活到她的兒子登基,活到她成為高太後……”
拓跋宏的額頭一陣薄薄的冷汗,心想,真心呢?
“至於真心嘛,我巴不得她死。因為她不死,日後必然是我死。我現在得到你的垂愛,卻無子嗣可以依靠,宮裡女人哪一個不恨我入骨?現在你將我推得越高,累積的恨和仇敵就越多,想要我死的人就越多……你的女人們,哪一個不希望我死掉?”
“!!!!”
她的笑聲很輕很輕:“陛下,其實你何必再試探我??當年我離宮之日不是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難道忘記了我曾是怎樣之人?”
拓跋宏心裡一震,微微的宮燈下看到她有意無意舉起來的手掌,掌心的裂痕——她出宮前的咆哮哭喊“你殺死高美人,我希望高美人死掉……”
你不殺美人,你我從此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啊!
在馬車上曾經擊掌為誓。
一個女人,要在怎樣絕望和仇恨的情況之下才肯毀滅自己的斷掌?
他閉著眼睛,覺得眼睛又乾又澀,就像回不去的過去。又覺得奇怪,床上的女人如此陌生——她除了是馮妙蓮的身子,其他的都不是。
再也不是昔日青梅竹馬的那個美好溫柔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