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逝世”於盛年,所以音容笑貌都還保持著年輕時的風韻,端莊,優雅,臉上有一股一般女人所沒有的硬朗的神色。
她死後,拓跋宏本是要堅持讓她入“宗廟”——但鮮卑貴族們大力反對,因為宗廟隻能是皇帝才有資格——也就是說,隻有男人才有資格進入。
馮太後沒有皇帝之名,但有二十年皇帝之實,為了北國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功勳遠遠超越任何北國曆史上的列祖列宗。
她不入宗廟,誰人配入宗廟?
拓跋宏本要據理力爭,但因為太後自己留有遺命,彆說進入宗廟了,她連進入拓跋家族列祖列宗的皇家陵墓群都不願意。
她獨居一隅,既不和丈夫合葬,也不和拓跋弘毗鄰。
此後,皇宮秘聞,鮮卑遺老遺少們都暗暗傳說,馮太後早年心狠手辣毒死了先帝拓跋弘,死後怕拓跋弘索命,是以不敢入葬皇家陵墓群。
拓跋宏可以說是天下唯一的知情人了,但是,他無法以自己掌握的**來和群臣爭辯。
於是,隻能折中。
洛陽有盛大的馮太後廟饗。
女眷們跪成一排。
馮皇後前所未有的趾高氣昂——一種符合她身份的恰到好處的囂張——真真是母儀天下的範兒。
她也的確下了功夫,邀請了許多禮儀大臣,把一切細節都做足了,無可挑剔。
一些牆頭草們早前曾去巴結馮昭儀,現在一看苗頭不對,立即轉向了——還是皇後是王道啊。
小妾畢竟是小妾。
古中國的法律,對於正妻的保護要多得多。
小妾無與爭鋒。
馮皇後顯得特彆奪目。
拓跋宏也跪下去,敬禮上香。
追憶太後生前事宜,但覺錐心一般的傷感。那時,自己才多大呀?五歲?六歲?太後和父皇鬨了矛盾,幾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很長時間,他們都不見麵。
而自己,因為妒忌睿親王受到父皇的寵愛,因為怕失去父愛,所以太後蹲下身子背自己——讓自己騎馬馬!
那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縱然小時候的許多故事,許多細節都隨著時光的流逝煙消雲散了,但是這一幕,他想,直到自己死也不會忘記——
就如他當年的疑惑:明明是父皇、母後,為何他們許久許久都不和好都不講話呢?
為何父皇明明就那麼渴望和太後和好,可他為何總是躲藏在玄武宮,寧願和米貴妃等人親近,也不和太後往來?
這是為什麼?
相愛的人之間,為何總要互相折磨?
就如太後為自己選定的那個女人——妙蓮!
也許,太後會奇怪吧,為何妙蓮主持祭祀了那麼多年,現在卻不露麵了?
是她自己不來?
還是彆人不讓她來?
他行禮的時候跪了許久許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禮畢,馮皇後來到他身邊溫存地安慰他:“陛下,請起吧,您的孝心足以感天動地……”
“你們走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和顏悅色,還是跪著,隻讓她們先走,自己還想呆一會兒。
陛下仁孝,天下皆知。
馮皇後不敢再勸,欣然離去。
這一次,她大出風頭,情知上一次被小太子扣掉的印象分又回來了。
一路上都有點飄飄然的。
所有人都被遣走了,甚至包括葉伽。諾大的祭壇顯得空空蕩蕩,異常的冷清。一陣風來,畫像上的女人微笑著的眼睛仿佛在看著他,充滿了溫存和憐憫,就如她會發出聲一般:“宏兒……宏兒……”
在他六歲之前,享受了她全部的寵愛,甚至是嬌縱,那時,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直到六歲之後,他登上了皇位。從此,她就不再是母親了——她是天下聞名的馮太後。
她果斷剛毅,甚至“心狠手辣”。
政敵如雲,女人不狠地位不穩。
縱然是對待皇帝兒子,她也不曾放鬆過。關鍵時刻,甚至敢於關他在黑屋子裡。
她為何會這樣?
真是為了權利??
如果隻為了權利,又何必在她巔峰時刻,將一切拱手給他,鞠躬儘瘁?
有些愛,你必定得事後才能明白。
曾有過的暗暗地的憤恨,對抗,此時忽然煙消雲散,隻剩下愛——是她給予自己的愛。是她給自己鋪好的路,是她比任何母親都高瞻遠矚。
因為她,他一輩子立於不敗之地。
比起無限度的溺愛孩子,讓孩子變成寄生蟲,失去了謀生**的能力——嚴厲,難道不算是更深刻更濃烈的寵愛?
他自言自語:“母後,你說我該怎麼辦?”
她依舊在畫像上靜靜地看著他。
還有另一幅畫像,是她年輕時的自畫像,眼睛那麼大,那麼明亮,盯著看久了,讓人怦然心動。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給他出主意。
就算他飽讀詩書,通曉史記漢書,無數前人的智慧可以教會我們如何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是,再大的聖賢,再大的才子,縱然是如來佛祖也沒有辦法告訴我們:怎樣才能讓你愛的人也同樣愛你!
怎樣才能???
黃昏顯得很黯淡,一天的夕陽已經下去了,春天了,夏天了,周圍芳草萋萋,花木茂盛,洛陽牡丹甲天下。
到處都是盛開的牡丹花。
有些玩開的品種在夏日裡頑固地綻放著大朵大朵的鮮花。
拓跋宏走出去,一株高大的牡丹樹下站著一個人。花樹茂盛,花朵盛開,碩大無比,清香四溢,冠居群芳。而站在花樹下麵的人,灰色袍子,無風自動,凜然有一股子卓然不群的氣質。
縱然拓跋宏閱人無數,也不得不暗歎一聲,葉伽此等人物,風采和氣度,真是生平所見第一人。
“陛下,妙蓮何故未參加今日祭祀?”
拓跋宏曾想了千次萬次——就如心底不敢確定的憤怒的懷疑。如果葉伽躲躲閃閃,如果葉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可是,他沒料到,葉伽問得如此坦坦蕩蕩。
他反而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葉伽長歎一聲,神色十分蕭瑟。
內心裡的痛苦,誰又知道?
好久,拓跋宏才溫和地開口,“葉伽,你不用擔心。妙蓮隻是身子不適而已。她不曾生育孩子所以一直鬱結在心,一旦受了刺激就會發病……”
葉伽一怔。
當初他隻想著為妙蓮治好嘔血之症,隻要她身子痊愈就行了,壓根就沒想到孩子這一層上。而且妙蓮也不曾提過。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陛下,這病能治愈?”
“能。前些日子宮裡請到了一位名醫,他是華佗的後人,主攻這一種病症,據說十分靈驗,隻要堅持服藥,妙蓮一定能痊愈。”
所謂痊愈,就是替皇帝生兒育女?
葉伽沒有再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