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謝先生看來,聰明人會借此時機逃出禍源之地。
但趙福生恰巧是‘最不聰明’的那一類人了。
她先前明明以不知名的手段克製了臧雄山,明明眾人有逃脫的契機,她卻拒絕了。
“唉——”謝先生歎了口氣:“有必要拿命去拚麼?”
“有!”
武少春用力點頭。
如果是以前,麵對僅隻是馭使了禍級厲鬼的馭鬼者,謝先生是不屑一顧的。
可是今夜眾人齊心協力,萬安縣眾人的勇敢、細致及麵對厲鬼時的鎮定表現被他看在眼中,他再聽武少春說話時,便扭轉過頭,正視這個年輕人。
“大人說過,我們是鎮魔司的人。”武少春道。
“鎮魔司又怎麼了,馭鬼者也是人——”謝先生不以為然。
武少春正色道:
“鎮魔司是擋在普通人麵前的一道牆,當遇鬼禍時,如果牆也倒了,普通百姓該如何應對呢?!”
他一句話將謝先生問得啞口無言。
鬼域內,除了鬥得如火如荼的三鬼不會因兩人的對話而停手外,不知何時起,頭頂上方的鬼燈熄滅了。
半晌的功夫,雨勢開始變大,朱光嶺像是才被人從水中撈起一般的鬼影出現在眾人麵前。
他滿身淌水,麵色青紫:
“他走了。”
眾人初時沒反應出他話中之意,但張傳世卻聽明白了,猛地抬頭看向夜空。
那鬼域內亮起的人頭燈籠不知何時已經全部熄滅,亮光消失,無數夾雜著毛發的人頭皮膚被大雨裹挾著落地。
紙人張離開了。
……
趙福生心下鬆了口氣。
她不知紙人張是因何離開的,興許是因為今夜情況得以控製住,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原因,總而言之,這一段危機暫時解除。
沒有了這個攪局的人,之後的事情就要好辦許多——相比起陰毒、複雜的人心,隻知遵循本能法則行事的厲鬼無疑要更好對付。
“我們動手!”她抹了把臉上的雨聲,冷聲道。
“好!”
“好!”
“好!”
萬安縣眾人齊聲應合。
話音一落間,孫、沈二鬼與臧雄山之間已經鬥了一個回合,二鬼落於下風,輪回的時間越來越短,且三眼厲鬼的動作遠比先前更流暢了許多,這意味著孫紹殷的輪回法則對它的壓製力在減弱。
“孟婆,你引導著沈藝殊走。”
趙福生叮囑:
“將它控製住,不要讓它走到民宅之中。”
“好。”
孟婆點頭。
她應聲之時,突然伸手朝胸口一掏,胸口內的鬼頭被迫張開口,孟婆的手伸進鬼頭之中,掏了半晌,從中掏出一大團漆黑的煞氣。
那煞氣融合,最終化為一顆漆黑的藥糖,躺在她的掌心之中。
孟婆將金鈸交給一旁的陳多子,接著手握藥糖,看向遠處的厲鬼,溫柔的喊:
“藝殊——”
這一粒藥糖是在金縣吳宅中獲得,它承載了沈藝殊生前的一段記憶,對於死後厲鬼複蘇,一直在尋找信使,要向母親送出那封帶血家書的厲鬼來說,便是世界上最好的引誘之物。
紅鞋厲鬼幾乎是在藥糖出現的瞬間便放棄了與臧雄山對峙。
它轉向了孟婆。
血月緩緩升空,地麵出現了無數淩亂的、殷紅的血腳印。
月光照亮了腳印,厲鬼的身影原地消失,再次出現時,已經在向孟婆行走了。
孟婆知曉事情輕重緩急。
她見女兒行來,強忍內心激動,數步並作一步,走到了謝先生的身側:
“謝先生,請你領路,前往隆陽縣。”
謝先生點了點頭。
“人走陽、鬼走陰。神歸廟、鬼入墳——”
謝先生重新啟動法則。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血月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令他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拖拽著他前行的厲鬼既是力量處於絕對複蘇的邊沿,同時法則又受到了一定的壓製,好像他對於鬼物的掌控占據了上風。
意識到這一點,謝先生心中大驚:孟婆不知是何來曆,竟有如此妙用。
且她自己並非馭鬼者,反倒本身便像是半鬼、半人的存在。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孟婆便如理智還在的存活鬼物,再配合她的法則,帝京鎮魔司若是知道,定會想辦法將她留在京中。
當年的萬安縣也算位於邊陲縣鎮,為什麼在短短的時間內,竟集齊了如此多手段非凡的馭鬼者,還對趙福生心悅誠服?
種種疑問從謝先生心中閃過,但現下情況危急,他猶豫半晌,最終仍專心主持鬼葬,沒有將心裡的疑惑在此時問出口。
“謝氏謝景升,鬼葬引路人——”
法則重新啟動,血月光輝下,本來被困在孫府舊宅的沈藝殊終於被引出鬼域。
它本該遊走於孫府之間,與孫紹殷相伴、相纏、相鬥,形成特殊的平衡。
人死之後,厲鬼複蘇,遊走於世間的鬼物沒有生前的情感,喪失了記憶與未來。
若沒有血腳印的引導,它隻會順著當年曾留下過的步伐行走。
但趙福生一行的到來打破了平衡,孟婆的引導令它主動走出了鬼域。
厲鬼跟著謝景升的身側前行。
為了防止它暴起傷人,蒯滿周召出黃泉,張傳世劃著船跟在它身側。
黃泉兩側的鬼花盛開,蒯良村的村民依照生前的執念所形成的法則,將厲鬼困在河畔處。
而沈藝殊的法則則是標記住了三眼鬼物。
孟婆的血月與它的力量相呼應,那一粒被孟婆握在手中的藥糖緩緩流湧出如黑煙一般的煞氣,被它吸入身體中。
血月之上突然湧出一層輕紗,那輕紗形似薄如蟬翼的紗布,上麵緩緩寫著沈藝殊那一封在生時未寄出去的家書。
家書的字跡印照在三眼厲鬼的身上,化為世間最怨毒的咒。
孫紹殷跟隨著沈藝殊走。
輪回法則啟動,但在沈藝殊與孟婆聯合的刹那,它的力量落於了下風。
鬼眼珠子的轉照下,它的鬼軀被照得一清二楚——孫紹殷的屍體被某種可怕的力量撕裂。
它像是被一種既不規則卻又鋒利的武器撕開,那些可怕的傷口至今仍殘留著漆黑的印跡,如同墨汁一般,浸染進它屍身之中,哪怕過了四十多年,那些黑汁依舊沒有褪色。
在它厲鬼複蘇之前,孫家人應該是整理過它屍身的,找了人替它縫合。
但當年的它死得太過慘烈,縱使強行縫合起來,在它行走時,依舊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瘮人的可怕模樣。
三眼厲鬼的鬼眼照耀下,孫紹殷鬼軀的其他部分逐漸變得透明,唯獨剩了一隻胳膊,垂吊在半空。
縱使意誌消亡、縱使身軀殘缺,哪怕已經死亡,它依舊維持了生前曾與沈藝殊未能完成的盟約:與它相伴相守,直至它再也無法前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