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六章
馭鬼者因為借鬼力量的緣故,不受普通人生、老、病、死的困擾。
如果他們願意,像謝景升一樣甚至可以將自己的容貌定格在年少的時候,維持表麵光鮮亮麗的麵容。
可是皮囊能夠騙人,內裡的靈魂卻已經千瘡百孔。
當隨著時間的流逝,與鬼為伴帶來的孤寂、困苦是永恒的,直到意識的消亡才會真正結束這樣的折磨。
封都的話令得謝景升十分傷感,但在傷感之餘,又有幾分怪異的思緒夾雜其中。
謝景升自己都分不清這些情緒的感受,似是有怨恨、有不甘又夾雜著一絲渴望被人安撫的希冀在其中,他鬼使神差的轉頭看向趙福生。
“沒有永恒,就意味著沒有希望。”謝景升以一種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情開口:
“鬼禍永無止境,人死變鬼,可變鬼的原因是什麼,我們都不清楚。”
好人可能枉死變鬼,壞人罪有應得也會變鬼。
馭鬼者周而複始的重複前輩們的老路:馭鬼、辦案、瘋癲、殺戮,最終再消亡,隱匿於時光的洪流。
上陽郡的鬼案始末,朱光嶺的所作所為,謝景升在前往上陽郡的時候就已經知曉了。
朱光嶺的所作所為都隻是大漢朝數百年時光中,許許多多馭鬼者的常規操作。
百姓的性命如草芥,有時為了大局著想,有些特殊是在所難免的。
馭鬼的時間越長,馭使的厲鬼越凶惡,作為人的情感便會越受消磨。
可趙福生會厭憎朱光嶺的選擇,偏偏她又好似能理解朱光嶺的性格,這種矛盾的表現令謝景升此時在提及世間鬼禍時,想聽一聽趙福生的感受。
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想聽她說這個事——有可能他熬了數十年,作為‘人’的意誌力已經在鬆動,厲鬼殺戮、陰森的一麵在複蘇。
“我們這樣做有意義嗎?”他問:
“一個又一個的死去,當時護下來的百姓,後來終會死的,我們這麼拚命,有意義嗎?”
他越說越激動:
“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誰不比百姓的性命珍貴呢?”就連死去的張傳世,也曾辦過鬼案,為鬼禍出力過。
可是這些人一茬接一茬的死去,百姓不會感激馭鬼者。
他們死後,依舊臭名昭著。
這一切值得麼?
謝景升說到此處,眼珠開始泛紅。
一條條細黑的鬼線開始在他慘白的皮膚下穿梭,鬼線又分出無數細得幾乎令肉眼難以捕捉的紋路,似花蕾綻放般,以奇快無比的速度密蓋向他身體的每一處。
鬼煞之氣翻湧。
暗黑、陰森、厭憎化為惡意,開始在鬼船上翻湧。
劉義真等人難免受他情緒感染,也變得有些焦躁不安。
孟婆的手抖了抖,竟生出一股凶戾的念頭:她想將手伸出船,去觸摸船邊的鬼流,舀一盆水熬製鬼湯,喂給船上每一個她喜歡的人喝。
蒯滿周緊緊的抓住了趙福生的手。
小丫頭的心願就簡單多了,她不害怕厲鬼複蘇,可如果她真的有一天死了,她想要將自己最喜歡的人和物全部帶走。
這陰暗的念頭一生起,令她有些恐懼。
她害怕被趙福生發現了她黑暗、殘忍的念頭,她不想趙福生對她心生防備,可一想到就是做鬼也能有喜歡的人作陪,小孩依舊難以避免的生出愉悅至極的感覺。
範必死、範無救心裡則生出不安之感:如今看來,趙福生父母雖說是受紙人張陰謀所害,但也算是間接折於二人之手。
趙福生當日有言在先,說是兄弟二人將功折過,過往的一切恩怨便既往不咎。
可隨著趙福生馭鬼越多,力量越強,她難免有一天會受厲鬼影響,到時她想起當日的恩怨,會不會向兄弟二人下手?
每個人心中都無法遏止的生出惡意,那些隱藏在內心深處,平日不能輕易告知於人的話,便化為種種陰影,蠶食眾人的理智。
……
大家心照不宣的保持了默契,彼此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封都敏銳的察覺到了鬼域內傳遞的惡念,他臉色微微一變,看向謝景升,正欲提醒他小心受厲鬼反噬時,趙福生開口了:
“無頭鬼真是厲害。”
她敕封了無頭鬼,將其請封為陰差,使用陰差力量時,大多是用來鎮壓鬼物。
可是陰差的妙用顯然在於克製馭鬼者。
它一旦失控,形成鬼域,能勾起人心裡的惡念,打壓人的善念,馭鬼者在這樣的環境影響下,死於自身厲鬼反噬的機率大了。
趙福生一提醒,眾人身體一震。
謝景升愣了一愣,隨即意識到自己是受到鬼物影響了,他的眼神立即清澈了許多。
可是這短暫的清醒並不能令謝景升心安。
他已經有了魔障,如果心中的疑惑沒有解除,將來仍會重複,直至意誌失控——再死於厲鬼複蘇。
“我失控了,對不住了。”謝景升想到最壞的結果,心中陰戾叢生,接著這些念頭被他一一強忍壓製,他神情平靜的道歉。
封都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露出老好人般的笑容。
趙福生則道:
“失控就失控。”
她坐在船頭,看向遠處的朱光嶺:
“謝先生,你是不是對自己的要求特彆高啊?”
“什麼意思?”謝景升本來心情十分惡劣,聽她這好似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不由露出怔愕之色。
“人的善惡本來就在一念之間,有時心裡有些不能見光的陰暗念頭是很正常的,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趙福生意有所指,“你活仍是在乾,隻是嘴上罵罵咧咧兩句,已經很好了。”
“……”
謝景升被她一誇讚,情不自禁的彎起了嘴角。
但他剛一笑,隨即又意識到不對勁兒,及時將上揚嘴角抿住:
“我沒明白你話中的意思,我們說的是大漢朝的鬼禍——”
“是啊,大漢朝的鬼禍斷不了。”
趙福生歎息:
“但鬼禍斷不了有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希望斷了。”
她笑了笑:
“前漢消亡了,有後漢接頂。初代的帝級將領死了,有無數後來的馭鬼者頂著。”
正如她先前所說,張傳世隻是先行一步,生活在這樣的世道,與鬼打交道,又有幾個人能得善終?
代代傳承,每個人都背負著壓力前行。
“如果是這樣,那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
謝景升不明就裡:“吃喝玩樂?我早享受夠了。”
其實到了他這樣的地步,對於吃喝玩樂的需求已經大幅降低,反倒時常會感到空虛寂寞。
精神的匱乏令他時常陷入陰暗的意念中,周而複始,不得解脫。